作者:是枝裕和
平时过了正午时分,西武池袋线下行线的电车里总是空荡荡的。蓧田良多没有坐在座椅上,而是站在车窗边眺望着窗外。由于身材高大,他不得不弯下腰才能看到外面的风景。
冷气开得太足,车厢里有些冷。良多在目的地"清濑站"下了车。虽说已是九月下旬,暑气依然逼人,光线很刺眼。
通过自动扶梯从站台上到站厅,香喷喷的气味扑鼻而来,是从立食8荞麦面店飘出来的熟悉味道。良多还没吃过早饭,此刻饥肠辘辘更甚于乡愁,他径直走进了面店。店名已从"狭山面店"改成了"秩父面店",店里的布置还是老样子。良多从钱包里掏出400日元放到餐吧上,说要一份大虾天妇罗面。他也想过吃碗冷面,不过此刻更加怀念温热的面汤。
"啊,这位客人,那边有卖食券的机器。"一个50多岁的男店员用手指了指门外。
"欸?"良多一愣。
过去没有卖食券的机器。良多想不吃就离开,但实在饿得难受,他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店门,去自动售券机上买券。
大虾天妇罗面涨到了450日元。钱包里有一张1万日元和两张1000日元的纸币,加上4枚100日元和两枚10日元的硬币。良多不愿破开1000日元的纸币,他清楚一旦破开便会迅速花完。
虽说七尺男儿不能吝啬30日元,可是此刻良多颇有些英雄气短之感。他按下大虾面边上420日元的蓬蒿天妇罗鸡蛋面的按键。
上了大巴,比想象中拥挤。良多坐到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身体壮实的良多坐一人座相当局促。
良多环视车厢,有些吃惊,乘客几乎是清一色的老人。大巴车靠站后,下车的尽是老人。
"我说,你忘伞啦。"一个老妇人把忘记在座位上的雨伞递给另一个老妇人,两人边聊着边下了车。听她们的聊天内容不像彼此认识,下了大巴车后两人还在继续聊着。良多向窗外望去,看到一座崭新的大型老人院。这些人大概是去探望住在那里面的人或者去接受一天的医疗服务吧,他琢磨。
从这个站点发车后花了恰好15分钟抵达目的地--住宅小区的中心。大巴车车站还保留着"小区中心"的站名,但此地已经变成了商店街,名叫"旭之丘绿色商业中心"。商店街里建起了新的超市,虽然今非昔比,但还是能感到一些人气。
对面的西武商店街则显得门可罗雀。拱顶下连成一片的店面有近半数拉下了铁门。这里曾经人流如织,走在商店街上甚至是一桩十分费力的事。良多停了片刻,打量已经变得锈蚀的拉门排列成行的光景。
良多脸上泛起了笑容。他视线的前方出现了营业中的西式点心店"豪恩"(HORN)。这家店的蛋糕物美价廉,一直以来很受欢迎。
良多很不情愿地破开了1000日元的纸币,买了母亲喜欢吃的巧克力蛋糕。买一块还是……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良多不想让母亲看出自己的窘迫,最终还是买了两块。自己的那份,挑了一块过去就十分爱吃的蒙布朗。走出点心店,可能是出汗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刚才喝干了面汤,良多的嗓子渴得冒烟。他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罐冰可乐。不出所料,纸币一经破开便轻而易举地花了出去。良多"咕嘟咕嘟"地将可乐灌进了喉咙。
走进小区,就算是平常日子的中午也不应该冷清到不见人影的地步。良多走进公园,那里没有玩耍的孩子。在过去孩子们最喜欢的章鱼造型的滑梯边上,竖着一块三角形的警示牌--"禁止入内"。滑梯是水泥做的,看上去没坏。
一路上没遇见一个大活人,良多抵达了母亲住的2-4-1号楼。他抬头仰视,外墙是多少年前重新粉刷的?至少超过10年了,他想。外墙上鲜艳的色彩,看上去比较轻浮,不过早已看习惯了。虽说是旧小区,但打扫得很干净,花坛上的植物也修剪得十分美观,这一点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不知何故,良多总觉得小区里光线有些昏暗。
"蓧田君。"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良多转过身去。
是上中学时的同学中西夏实。她手里提着超市的塑料袋从自行车停车场方向走过来。夏实脸上似乎没有化妆,身穿一件领口已经松了的T恤衫,浑身散发着家庭生活的气息。还有从塑料袋里冒出头的青葱……良多这样想着,但自己哪有资格说别人,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稀客啊,你还好吗?怎么在这儿?"
夏实一连串的问题,良多有点不知所措。
"啊……我父亲的葬礼结束后要处理点事,还有那什么……"
良多支吾着,夏实弯腰鞠了一躬。
"请节哀。伯父的事情太突然了。"
夏实的父母还健在吗?良多想。自己几乎很少回小区,所以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他也只有鞠躬回礼。
"啊,多谢。原先还以为我母亲会先那什么的……"
这次轮到夏实不知该怎么接话,她话锋一转:
"话说回来,这么一下子去了,身边的人轻松了。"
"说的是啊,卧床不起的话就麻烦了。"
"一点儿不错,猝死是最幸运的事。"
夏实说得似乎深有感触,难道她父母卧床不起?不过,良多想起了另一件事。
"夏实酱9,你在杉并不是那什么了吗?"
夏实和住在杉并那里家有土地、岁数比她小的男人结婚了,当时成了小区里的话题。
"我回来了啊。"
这是说离婚后回娘家来了?良多不知该不该问。
夏实继续道:
"你记得吗,去年小区里出过老人在家孤独死的事?"
"是吗?"
"是真的。5-3-5号楼的,过了三周才发现。"
夏实夸张地皱了下眉头,一张大饼脸变得生动起来。
"有这事儿啊……"
"所以我也开始担心。"
"你真孝顺。"
"哪里……"夏实笑着摇了摇头,"我家是两居室的房子。挤是挤了点儿,但租金便宜。"
"这倒是。"
"有些人家的儿女回来了,像美幸。对了,美幸离了两次婚。"
"是吗,山下小姐离两次婚了?"
活泼可爱的美幸滑过良多的记忆。
"蓧田君,你好给力!"
听了夏实的话,良多心中一紧。
"不不不……"良多含糊地应道。
"最近和良美聊起你呢,她说你是希望之星。"
"什么希望……"
良多笑着想转移话题,还是被快语的夏实抢了先:
"得奖了,把伯父伯母高兴坏了吧?"
"哪里,我老爸老妈压根儿不关心这事。特别是我老爸,到死都没读过一本小说。"
夏实又要开口,被良多露骨地打断,换了话题:
"良美,好想她啊!"
"现在成这样了。"夏实说着用手在腹部比画了一下,意思是比自己还胖一圈。
"这样啊……"良多笑了起来。
夏实似乎敏感觉察到了良多只是在随声附和自己,她就此打住。
"下次老同学聚一下吧。"
"老同学啊,可以吧……"
良多不由得脸色阴沉下来。
夏实大概注意到了良多的表情,她挥挥手转身离开。望着夏实的背影,良多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淡定,老同学聚会无非是一种社交方式而已。不过话说回来,万一答应下来真搞个同学聚会就难免尴尬了。就算夏实比较敏感,可大多数人不会考虑那么多。一想到那种场合要长时间地装腔作势,就让他的心情变得不悦起来。
良多迈开大步,他想把这种情绪排解出去。
母亲家住四楼。良多正欲上楼,忽觉远处传来陌生的声音,是通过扩音器播放出来的:"今天上午7点左右,一名82岁的老年妇女走失,身着米色长裤……"好像是寻找走失老人的广播。
加上刚才夏实说起的空巢老人死亡事件,又一次让良多感到这个小区迎来了"老龄化"。
良多沉思着上了四楼,着实不小的运动量,难怪母亲老说"受不了"。
良多按下门铃,屋里没有反应。房门锁着。他打开身边的牛奶盒,翻开铺在底层的小广告纸,下面藏了一把钥匙,和过去没有两样。
名牌上的"蓧田"二字是真辅用毛笔写的。父亲为了写这块名牌特意买来了高级"半纸10"。母亲为此不停唠叨"写在广告纸的背面就行了",至今让良多难忘的是父亲磨墨时一脸不屑的表情,很幽默。
良多拉开门,先喊了一声:
"没人吗?我进来喽。"
还是无人应答。良多脱下鞋子,直接进了原来姐姐住的卧室。这间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已改成了佛堂。要找的东西一定在壁橱里。
壁橱上层放着被褥,下层有一个多屉整理柜。
整理柜边上应该放着父亲的物品,但良多只发现了钓鱼用的器具,其实钓鱼的爱好没坚持多久,还有一些一次都没用过的生了锈的木工工具。没有父亲的物品,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也没发现良多要找的东西。
拉开整理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母亲的衣物。
良多叹了口气,关上壁橱门,视线转到佛龛上。他看到了父亲的遗像,又马上移开了视线。他依稀记得整理柜最上层的抽屉里放着值钱的东西。
良多拉开抽屉,顺手抄起佛龛前供着的扁圆形大福饼咬了一口,有点硬。刚才把大虾面换成了蓬蒿鸡蛋面,这会儿有点饿了,不过也没什么食欲。
打开抽屉,第一眼看到的是当票,有好几张。都是进入平成年11以后的日期,超过10年了,它意味着抵押在当铺的物品已经一去不复返。
良多还是把当票一一确认了一遍,有的只有1000日元。"女式手表"(精工)无疑是母亲的物品。还有2.9万日元的贵重物品,"西阵织筒带"当然也是母亲的。母亲娘家富裕,应该是结婚时带来的。当票上清一色地写着父亲的名字,不用说都是父亲偷带出去的。
"高松冢啊!"良多不禁叫出声来。
当时年少的良多在邮局排了很久的队,买到了三种整版高松冢古坟纪念邮票。他把邮票插入集邮册,放入写字台的抽屉里。被自己视为宝贝的邮票,不知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大学毕业离家时,良多带走了写字台。偶尔想起集邮册时他就找一下,可就是找不见。是父亲趁搬家混乱时拿走了吗?当票上的金额只有3500日元。集邮册里除了这套邮票外,还有很多其他整版和零碎的邮票,恐怕全被父亲拿去换钱了。
还有围棋盘和棋子、啤酒代金券等,能卖的东西都进了当铺,有的东西还卖了不错的价格。
良多将当票放回抽屉,手指触碰到了捆在一起的彩票。彩票种类五花八门,有年末发售的也有夏季发售的。父亲把它们放入抽屉前当然不会不确认中奖号码。没准也有漏看的,良多这样想着将彩票全部塞进口袋。
良多拉开下层的抽屉,里面塞满了母亲的内衣裤,赶紧关上,这是遭天谴的。
他又翻了下其他柜子,发现了一台眼熟的相机。不是数码的,是用胶卷的国产老式单反机,应该能换点钱。
此时,玄关有了动静。良多停下手脚,仔细辨认。没错,是开房门锁的声音。良多特意上了锁,就是为了能及时发现动静。
良多轻手轻脚地把相机和彩票塞进了搁在厨房椅子上的提包里。
"谁呀?是良酱吗?"
母亲大概看到了鞋子才这么问。听到母亲的大嗓门儿,良多的良心隐隐作痛。他又看了一眼提包,彩票露了出来,他将彩票往里塞了塞。
与此同时母亲淑子的脸出现了,良多立刻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
淑子凝视着良多。似乎要被母亲看透内心,良多移开了视线。
"要来也不先说一声。"
"对不住,对不住。"
"什么对不住?"淑子的视线又回到良多身上。
"没什么……"良多心绪不宁地答道,口齿含糊。
"你干什么呀?"
语气虽不是咄咄逼人,但淑子身上由里而外透着一股威慑力,让良多无法掩饰下去。母亲的这种个性也许是在与父亲的共同生活中培养起来的,良多决定放弃狡辩。
"我找老爸的遗物,突然想要一些。"良多将蛋糕递给母亲,笑道,"我买了豪恩的巧克力蛋糕。"
"你要什么?钱?你嘴上有白的东西。"
果然无法掩饰,淑子一语中的。良多在母亲面前没有胜算,连偷吃一口大福饼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只有坦白。
"是那样,咱家不是有幅立轴吗?那是宝贝啊,老爸说拿去电视节目鉴定了,值300万……"
"家里没那东西。怎么?你缺钱了?"
淑子单刀直入地发问,看不出有什么担心的样子。她在起居室里摘下帽子,用手整了整头发,脱下薄外套。
"不缺钱,发了不少奖金。"
"多少钱?"母亲问得很直接。
"别问那么具体。"良多支吾道。
淑子笑了起来。
"你不会撒谎,不像你爸。"
良多不得不认输。狡辩的话,只会越描越黑,况且自己不会撒谎。这一点也时常被人诟病,是混迹职场的致命伤。
淑子开玩笑似的在良多的腹部捅了一拳。良多突然挨了母亲一下,哼唧了一声。不过他并不死心。
"真的不见了?放在这样大小的细长盒子里。"
良多确实见到过那东西。父亲曾经十分得意地从壁橱里取出来,细长的木盒有些年头了。盒子上有毛笔写的字,时间久了字迹已经变淡,这种老旧的感觉看上去很值钱。
"你爸的东西葬礼第二天就全部扔掉了。"
淑子回到厨房,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饭桌上。透过塑料袋能看到里面的CD片,写着"贝多芬"几个字。
"都扔了?全部?"
"嗯。"
"没瞎说?"
"放着只是占地方。"
良多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多么值钱的古董啊,就这么被当成垃圾扔掉了。300万日元!良多心里默默哀叹。他不由得抱怨母亲:
"太过分了,50年都那什么了……就这结果吗?"
淑子的口头禅自然也传染给了良多,家里不说"那什么"的只有父亲一人。
"你说什么呢。你呀,真是个傻孩子。正因为50年都那什么了……所以才会这样。"
良多叹了口气。"您可真深奥。"他嘀咕道。
"深奥吧?!"淑子说着打开冰箱门,把蛋糕放进去,她感受了一下冰箱里的冷气,接着叹了口气。
"雪舟真的没了。"良多一脸沮丧地嘟囔。
"今天好热。"淑子把冰箱门当扇子那样"扇"着。
"谁叫您穿外套,短袖足够了。"
淑子在冰箱里翻弄了一小会儿。"找到了。"她取出两只小口杯,里面装着冻成冰块的可尔必思,她将其中的一只小口杯放在良多面前。
"刚巧,有两只。"
"我不吃,已经不是夏天了。"
"说是今天超过30摄氏度了,老天发疯了。"
良多用手指戳了一下放到眼前的冰块,硬邦邦的。
"这么硬,怎么吃?还不如买些冰块。您不是有养老金吗?"
"买来放着的话,千奈津家的小鬼一来马上给你一扫而空。不如这个,吃起来费力,多好!"
自良多小时候开始,母亲的这套理论就没变过。不只是为了节约,还有母亲的一番用心。结果良多和千奈津都爱上了这种冰块,一到夏天都会想起来。
淑子将吃柚子用的带锯齿的勺子递给良多,这把勺子也充满回忆。良多一脸不满,但还是拿起勺子开始用力戳冰块。
"姐姐常来?"良多边问边站起来。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看到大福饼了。味道不敢恭维。"
千奈津在老字号的日式点心店"新杵"打临时工已有七个年头了。从那时候起她往娘家带的都是破了皮、没卖相的打折点心,不过味道不受影响,这让平素节俭的淑子十分高兴。如果买正品的话,这家的点心着实不便宜。
"她家没吃的就来了。"淑子笑道。
"您还是提防着点儿。"
"为啥?"
"不为啥。说不定有什么企图,吃不准她。"
听了良多的话,淑子"扑哧"笑了出来。
"我身上就剩点骨头了,没啥好啃的。"
良多也无精打采地笑了起来。自己正是想要啃那点骨头的人,目标是立轴。
良多用勺子戳开冰块的表面,闻到一股奇特的气味。
"什么时候做的?一股冰箱的怪味。"
冰块将冰箱特有的气味吸了进去,倘若用保鲜膜裹一下也不至于如此,母亲一定觉得用保鲜膜是"浪费"。
淑子将鼻子凑近冰块,"把上面刮掉一些就行了。"她说着,若无其事地将冰块送进嘴里。
良多拿起桌上的CD片。
"听起古典音乐来了,受谁的影响?长冈太太?"
长冈太太是母亲的朋友。她丈夫是个普通的工薪族,和蓧田家一样,也属于租房一族。不过,良多听说长冈夫妇每到结婚纪念日便会花几万日元去听音乐会。
淑子摇了摇头,很少见地结巴道:
"行……行了,是谁不重要。"
母亲貌似面带愠色。良多想这只是为了不让自己追问下去施的伎俩,反倒有点小兴奋。
"之前您不是喜欢听毒腹的节目吗?"良多调侃道。
"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
淑子把话题完全拉回到自己的掌控范围。良多拿起饭桌上的小音响。虽说是新品,但只有一个扬声器,好像不适合听古典乐。
"这个不行,听古典乐该买个更好的音响。这像个机器人似的。"
"形状是有点那什么,但可以带进浴室……"
"哦,防水的。"良多脑补母亲洗澡时边听古典乐边跟着哼哼的模样,差点笑出声来,那场面很快活。
"邮购的,值了。"
现在的家电大概都是体积小、音质好吧,良多不得不刮目相看。
聊天暂告一段落,两人各自埋头戳着冰块。
"太硬了吧?"淑子笑道。
"连可尔必思都自己做,老妈太抠了。"
由于糖度太低,饮料结成冰块就像清水冻住后那么坚固。
良多心里惦记着相机的价格和有没有漏网的彩票,开始坐不住了。不过他也知道,即刻告辞的话母亲心里一定很难过,所以张不了口。
他走到阳台上,想抽烟。
淑子在饮料罐里装了自来水跟着上了阳台。饮料罐的口上装了一只过去没见过的盖子,变成了一个小喷水口。这只饮料罐是专门为花瓶、花盆里的植物浇水用的工具。
良多点上烟,望着对面的大楼。楼底下停着一辆带棚顶的三轮车,有个小伙子从货架上取下货物,提着超市的塑料袋飞快地跑上楼梯,看样子是小区中心某个超市的送货员。
"欸?超市还送货上门?"
"是啊,三楼以上的才送。"淑子回答。阳台上放着很多花盆,她给它们一个个浇水。
"真是方便多了。"
"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
如果买了分量很重的牛奶、饮料、大米等食品的话,年轻人提到楼上都会感到费力,对老年人来说更是残忍的事。
"真安静。"良多嘟囔道,"没有玩耍的小孩儿了,我们小时候老爱在草地上打棒球。"
那时的草地也不像现在这样是郁郁葱葱的一大片碧绿色,孩子们在草地上打棒球,地面被踩得干枯了,只有四周零星长着一些绿草。现在这个小区中已经几乎见不到在草地上嬉闹的孩子。
过去总是让放学早的低年级同学先去占草地,为此良多他们使出了各种招数,但通常又被年长的坏孩子横刀夺爱……良多想起这些往事,一股暖流不免涌上心头。
"有喜欢的女生,我们就故意把球丢到她家的阳台上。"
当然捡球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女孩的母亲。几次之后免不了挨别人骂。
"嗯嗯,"淑子边浇水边应道,"说到这些我倒想起来了,夏实酱回娘家来了,带着孩子。"
母亲说的就是刚才在楼下遇到的"在杉并那什么了的夏实"。
"嗯,刚才遇到了。"
"出轨被发现了,丈夫和她离了。"
"嗯?是这样吗?"
良多想到夏实可能离婚了,原因是出轨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小区里传开了。"
"是吗……"
"那孩子,上中学时喜欢过你吧?"
"没有啊……"
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她妈向我提起过。她问我,你家良多和我家女儿怎么样。"
"哦?有这事啊,怎么不告诉我,啥时候的事?"
当时假如知道了肯定会不知所措,可也的确想知道真相。
"很久以前的事了,差不多有20年了。"
良多笑了。当时自己还在打零工,根本不可能考虑结婚。
"什么呀,那么遥远的事。"
"怎么,现在你就接受吗?还是算了吧,这里不老实的家伙!"
淑子露骨地指了指良多的下半身。
"过分了吧!别这么说话。"
淑子不再理会良多,为花盆里的橘树浇水。其他盆栽都是矮矮的草类植物,只有这棵橘树长势喜人。
"还记得吗,这棵橘树?"
"记得,我上高中时种的,长这么高了。"
原以为橘树会妨碍母亲晾晒衣物,没想到竟把它养这么大了,良多鼻子有些发酸。
"不开花也不结果,我就把它当作你,每天为它浇水。"
如果是挖苦的话,算是最高境界了。
"说话太不中听。"
淑子赶紧纠正没有挖苦的意思。
"毛毛虫吃它的叶子长大。最近有条毛毛虫变成蝴蝶了,翅膀上都是蓝色的条纹……一会儿给你看照片。"
"不用了,不想看。"良多还是有点不快。
"橘树也算派上用场了。"淑子继续说。
"我也不是吃白饭的。"良多不平道。
"啊,是啊。台风要来了,帮我把橘树挪一下。"
"哦,小事一桩。"
良多在母亲的指挥下将橘树花盆移到窗边,移门突然发出一声玻璃被碰碎的响声。
良多的臀部碰到了身后的长柄笤帚,戳破了玻璃。良多正准备打扫,母亲说弄散了玻璃很麻烦。她先收拾了大的玻璃块,随即用吸尘器吸了起来。移门上的玻璃没有整块碎掉,只是最下面木框里的玻璃碎成了瓜条状,只要用硬纸板之类的东西糊一下还能凑合用一段时间。
玻璃碎片在吸尘管里发出"噼噼啪啪"欢快的撞击声。
趁母亲打扫,良多躲进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
房间紧靠玄关,上中学时良多要求让他住进去。不暴露在每天以起居室为生活中心的父母的眼皮底下,良多便有了溜出去的机会。当然也不是干什么坏事,夜里和约好的小伙伴在公园里聊天,那种自由的氛围让良多心里十分畅快。
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良多躲在这个房间里打手机。
"什么?奇怪啊,周六已经汇款了……好吧,明天我再去银行确认一下……"
良多语无伦次的辩解显然在撒谎,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戳穿。"不不,没撒谎。"良多还在辩解。
对方直接挂断电话。"喂喂……"良多对着手机连声叫道,没有反应。
门外有人拉门。良多对不敲门直接闯入房间的母亲向来束手无策。上高中后他在门上装了把锁,说起来,也只是在西武商店街的小五金店里花150日元买的简单的铁钩,只要用力一拉移门,铁钩就会弹飞。尽管这么不中用,也起到了绝佳的效果。
自那以后母亲便开始隔着房门招呼他,这把锁是良多"长大成人"的象征。
"咚咚!"淑子用嘴代替手敲门。手指敲在纸门上只会发出沉闷的声音,而且有可能敲坏,淑子为此没少数落良多。
"干什么?"良多不耐烦地打开门锁。
淑子像找东西似的环视了一下房间。房间里堆满了杂物,书架上还是老样子,摆放着良多熟悉的书籍。原先放写字台的地方堆着衣箱,里面是母亲换季的衣物。还有些没有开过的纸盒,装着才买来的毯子。这个房间俨然已成了储藏室。
"咖啡做好了,吃蛋糕吧。"淑子说着,抬头看了一下良多,像在观察他。
"好,吃蛋糕。"良多将手机装进口袋。
"你在干什么?"淑子又瞥了良多一眼。
"没,没干什么……"良多结巴着。
"还说没什么,门都那什么了,谁的电话?"淑子追问。
此事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良多开始编故事,心里做好了被母亲识破的准备。
"没什么事。事务所的年轻人不好好工作,我说了他几句……"
淑子还是紧追不舍:
"事务所?工作很辛苦吧?又要窃听电话,又要潜入民居,最近电视里还演来着。"
电视剧里的侦探都极为夸张。实际上这是个低调的工作,根本不是电视上演的那样。
"我又不是刑警,工作轻松得很。"
"不要干危险的事啊,你毕竟是家里的长子。"
说着,淑子忧心忡忡地在良多后背抚摩了几下。这是母亲的习惯性动作。母亲喜欢这样,在外面也是如此。长大后良多会很不情愿地甩开母亲的手,不过今天他决定顺从母亲。小时候母亲抚摩他后背的手有时真的很温暖。
"我先说清楚,我的工作只是为取材。"
为了寻找创作灵感而涉足侦探业。
"真是那样就好。你干的这份工作,我很难向板桥的大哥交代。"
"板桥"是淑子的大哥居住的地方。年龄相差悬殊的大哥就像淑子的父亲,他在一家老字号的高级文具商社工作,很有钱。
淑子经济上一遇到困难就往板桥跑。父亲当然从不去板桥,诸如中元节和年末,亲属之间的礼尚往来都是母亲一个人的事。良多也很怕严厉的舅舅,参加父亲葬礼时想方设法避开和舅舅直接照面。
良多的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被舅舅问及儿子近况时的窘态。
"好的好的。"良多稍稍提高了嗓门儿回答,他想甩掉脑子里的念头和母亲的追问。
"晚饭想吃什么?你突然来了,家里只有乌冬面……"
良多瞅了一下手表,摇了摇头:
"不吃了,我得走了……"
听良多这么说,淑子用略为夸张的、可怜兮兮的口吻恳求道:
"啊呀,别走那么急啊。"
"别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有啥事?工作?"这次的语气异常平静。
"算是吧,我也是重任在身呢。"说着,良多有些踌躇,很久回一次父母家的"重任在身"的中年男人,走之前该干点什么呢?
良多算了一下回程的车票价,趁淑子不注意,取出钱包,抽出一张1万日元的纸币,随后迅速将钱包放回口袋。他不想让母亲看到钱包里剩余的钱。
"这是?"淑子一脸惊讶。
"给您的零花钱。"
淑子神情严肃地凝视着1万日元。
"去买点CD片什么的吧。"
"不用了,我有养老金,没什么困难。"
良多听出了母亲的说话声音在颤抖。大概,不,绝对是自己第一次给母亲零花钱。
"收下吧,难得一次。"
良多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淑子像拜神似的合拢双手,将1万日元夹在手心里毕恭毕敬鞠了一躬。突然,她开口央求良多:
"不如给我买商品房吧?芝田家空出来了,三居室的房子。"
摘自是枝裕和《比海更深》
书名:《比海更深》
作者:(日)是枝裕和佐野晶著赵仲明译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上市日期: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