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着遼河的寒波,漫過田莊台的堤岸。12月14日,「紅灘開卷 閱賞冬韻——2025著名作家行走中國最北海岸線」採風團一行,踏霜而來,踏入一方被蒼松翠柏環伺的墓園。青石碑默然矗立,碑上「甲午陸戰殉國將士墓」九個字,似帶着百年前的血色,將那段山河泣血的往事,輕輕拉到我們眼前。
這座枕着遼河濤聲的古鎮,本是遼河岸上一顆熠熠生輝的明珠。自遼金始,漕運的櫓聲便搖醒了這裏的晨曦,《水經注》裏「公孫淵請將軍畢衍拒司馬懿於遼隧」的軍需,也曾借遼河舟楫,泊過田莊台的碼頭。到了明清,這裏更是舟車輻輳,商賈雲集。粵地的綢緞、閩地的瓷器、浙地的紙張,渡渤海而入遼河,皆在此中轉;關外的高粱、大豆、毛皮,亦從這裏揚帆,運往中原腹地。「八里沿岸,泊船上千」,杉船、雕船、紅頭船往來穿梭,船號聲起落於河面,糧倉里囤積的糧食年達八百萬石,一派「遼左重鎮,河海通衢」的盛景。

可誰曾想,這般繁華,竟會被一場戰火碾作塵埃。1894年,甲午烽煙燃起,朝鮮半島的兵戈,最終燒到了遼河下游。田莊台,成了清軍在遼東戰場的最後一道防線。1895年3月,兩萬餘日軍攜速射炮、村田步槍,兵分三路撲向這座古鎮;而駐守的清軍,縱然裝備窳劣、眾寡懸殊,卻無一人退縮。
三天兩夜的血戰,是刻在遼西大地上的悲壯。炮聲震碎了遼河的冰封,喊殺聲撕裂了春日的長空。將士們背靠滔滔河水,身前是步步緊逼的敵寇,身後是風雨飄搖的家國。他們手握土炮長矛,在街巷間肉搏,在河岸旁死守。有人斷槍猶戰,血濺征衣;有人身中數彈,仍倚牆怒目;有人縱身躍入冰冷遼河,寧死不降。《日清戰爭實記》裏那句「清軍屍橫遍野,血染遼河,其狀之悲,不忍卒睹」,字字皆是刺骨的寒涼。

一役終了,兩千餘名清軍將士殉國,田莊台陷落。日軍入城後,縱火焚城,大火五日不熄,昔日繁華的街巷,化作一片焦土;手無寸鐵的百姓,亦難逃屠戮,680餘條生命,殞於這場浩劫。不久後,李鴻章赴日,一紙《馬關條約》落筆,割地賠款,喪權辱國,中華民族的屈辱史上,又添了一道深痕。
而那些戰死的將士,連姓名都未曾留下。他們的遺骸,被當地百姓草草掩埋在遼河岸邊的荒草之下,一埋便是半個多世紀。直到2001年,市、縣兩級政府在原清軍墳舊址上,為他們立墓建園。墓園正中,楹聯凜凜——「熱血化紅磷塞外雲低田台霧冷悲國恥,英靈歸綠水關東月暗盤錦風簫壯族魂」;兩側旌旗獵獵,似還迴蕩着當年的鐵馬冰河之聲。
立於碑前,指尖撫過冰冷的石面,仿佛觸到了百年前的滾燙熱血。風掠過遼河,捲來陣陣濤聲,恍惚間,似有千軍萬馬踏浪而來,似有將士吶喊穿雲裂石。遙想那些身着灰布號褂的身影,或許也曾是父母膝下的稚子、妻子窗前的良人,卻在國難當頭時,扛起了保家衛國的千鈞重擔。他們沒有岳飛「直搗黃龍」的赫赫戰功,沒有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絕唱,卻用最樸素的血肉之軀,詮釋了「家國」二字的重量。

採風團的作家們紛紛駐足,有人低頭默念碑文,指尖輕觸石上刻痕;有人舉目遠眺遼河,任長風拂過鬢角。河水湯湯,奔流不息,它見證過古鎮的商賈雲集,也見證過戰火的烽煙四起,更見證過中華兒女的鐵骨錚錚。「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譚嗣同的詩句,在這一刻湧上心頭。甲午之敗,敗的是腐朽的制度,敗的是落後的軍備,卻從未敗過中國人的骨氣。
暮色漸濃,夕陽為墓園鍍上一層金輝。我們緩緩離去,回望那方青石碑,它在遼河岸邊靜靜佇立,如一座永恆的豐碑。那些無名將士的忠魂,早已融入了遼河的浪花,融入了遼西的沃土。他們未曾遠去,每當長風掠過遼河,便有悲壯的迴響穿空而來,提醒着後人:勿忘國恥,砥礪前行。
田莊台的風,依舊凜冽,卻吹不散百年的忠魂。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寸泥土,都藏着一段悲壯的往事,藏着一群英雄的傳奇,更藏着一個民族永不磨滅的精神脊樑。(記者 王藝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