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從來不進灶披間的，寧波人說：男做女工，越做越窮。男人不碰漿洗做飯的工夫，忌諱的。

　　一個傍晚，外公從門外深秋的寒雨中返家，廚房汩汩傳出的牛肉湯味，熏得整個客廳肉香逼人。外公沒有像往常一樣，換上皮拖鞋，喝一壺龍井，翻翻當天的申報紙等開夜飯，而是被牛肉湯的香味吸引著，逕直走向廚房。卻只見，廚娘端著一碗牛肉湯喝得渾然忘我，及至抬頭看到外公，嘴里含著一大塊滾燙酥軟牛肉真是吐也不是，咽也不得，主僕均尷尬至極。

　　廚師偷喝頭啖湯大概不算秘密。說起這段趣事，外公每每笑著補一句：那碗牛肉湯燉得真是好，噴香，連伊自己也摒不牢偷喫。(滬語：忍不住偷吃)

　　英國人最迷用牛菲力和幾種香料蒸出來的一盞牛肉清湯，湯色如茶，不見一粒油星，叫做Beef Tea。007系列中，當邦德在俄國境內「離芬蘭邊境東邊十到十五公里」處某苦寒之地的地堡里甦醒過來，護士遞給他一杯熱氣騰騰的牛肉茶，「就像一支樂曲勾起久已遺忘的記憶一樣。邦德想起了久已遺忘的童年：學校隔離病房里的潔净氣味，家鄉在冬天里發生的幾次流行性感冒。」那時的英國人，大概生病的孩子最有資格喝牛肉茶補身子，才會讓邦德產生這樣的味覺聯想。

　　法國人的牛肉茶是低溫燉煮出來的，像中國人吊高湯，其間不斷撇去浮沫，最后投入牛肉泥、鸡肉泥、蛋清、蛋殼粉吸附雜質。吊出的湯不僅無油，無雜質。法國著名的洋蔥湯，你道真是一隻洋蔥煮的湯嗎?洋蔥湯是要用這樣的牛肉湯打底的，一如四川的開水白菜，功夫全在高湯里。據說法國皇后瑪麗安托瓦內特上斷頭台前的最后一餐，吃的就是牛肉茶。

　　西餐到了上海人手里，總歸是要進行一番海派改良的。從前上海大廈能做原版牛肉茶，終因乏人欣賞，漸漸失傳。傳到尋常百姓家，又要走點樣。上海人可不介意湯里有油，有油更討好。比如鸡湯，西方人必定要撇去了鸡油。表姐在加拿大生活十年學會這洋毛病，被大家嗤之以鼻，弄不懂鸡湯沒油還有啥喝頭。

　　我燒牛肉清湯，亦喜用夾筋夾油的牛腩。牛腩切稍大的塊，出一潽水，冲洗乾净血沫。加洋蔥、西芹、白胡椒、胡蘿蔔、百里香和香葉，保持不能沸騰，用極小的火慢慢煨上兩個小時。肉用帶油牛腩，這佐料還是依足了西式規矩的。西芹、白胡椒、洋蔥祛肉腥，胡蘿蔔增加適度甜味。

　　最神奇的是香葉，就是月桂樹的葉子。對，桂冠詩人頭上戴的就是這種樹葉繞成的花冠，凡夫俗子拿它煮菜，加小小一片即如有神助，散發獨特濃郁香味。記得小時候愛吃一種梅林廠出品的燜肉罐頭，每隻罐頭里都會有這樣一片香葉，和邦德記憶中的童年味道一定有點相似。

　　煮至牛腩酥而未爛，可撈出一些，剩餘煨成肉渣，和各種湯渣一同濾出弃之。配一根新出爐的法棍吧，烘焙麥香襯出牛肉清湯的至真至純。即使你從未有過异鄉的記憶，也會從此有了鄉愁般的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