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軒詞曰:「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一回首,早已過「知天命」之年,可「那人」呢?不免生出光陰虛擲、一事無成的感慨。然而,感慨歸感慨,一經回首,思緒卻似無韁的野馬,一發而不可收拾了,只得任由它往回漫溯。
羊腸道
當初與爺爺在羊腸小道上的那次歷險,算是上蒼對我平生的第一次提點吧。
漫天飛雪,密林中雲霧瀰漫,小徑時隱時現,仿佛置身仙境。清冽的寒氣直逼面鼻,遠外野雞受到驚嚇的朴楞、鳴叫聲,交織出神秘的意境。
但我沒有悠閒的時間來欣賞這異景,我們爺孫倆急於在大雪封路之前趕回家去。就在可以遙望院子的炊煙時,我光板沒牙的解放鞋再也靠不住纏在腳腰上的藤草,一跤摔出去,撞向前面為我擋險的爺爺。祖孫二人頓時天旋地轉,驚呼連連,向坡下飛速衝去。
也許是一個世紀吧,幸好我們被一小堆碎石擋住了。當我們回過神來,向下一看,心裏頓呼「阿彌陀佛」!只見腳下丈餘外,就是懸崖,崖下的巨石上全是青岡凌冰。後來讀《道德經》讀到「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時,不免旁逸斜出,想起這一小堆碎石,這哪是「棄物」,分明是老天賜我的福物啊!
童年的記憶里,這樣的羊腸小道,數不勝數。常常,天剛麻麻亮,我就伴着爺爺踏上尋覓藥材的密林小路。翻過屋後的那個高埡,一頭扎進後溝綠蔭蔭的林海。清澈的小溪邊,有水葫蘆葉,大如草帽,摘下摺疊,正是絕妙的喝水的尖底碗。如果收工早,回來的路上,可以摘到八月奓,石棗子,貓娃兒屎,五味子,那真是一個美味的黃昏啊!
爺爺專注於挖藥材,因為這是一家的油鹽醬醋。但在我的心裏,最快樂的時光,則是品那些美味。直到現在,我還會夢到這些小道呢。
土公路
當我沿着山村小徑走向公社中學時,我們搬家了。那年我12歲吧,我們舉家從石屋頭搬往相鄰公社的一所村小,那是母親的新工作地。石屋頭是我的故鄉,現在想來,這個名稱與方言有關吧。小時候,奶奶常讓我到「山頭」去拿柴禾,所謂「山頭」就是房屋左右兩頭山牆的邊上。出我家東側門,就能看到東山上的一個大石洞,這就是「石屋」了。它靜靜地俯視着整個小山村,宛如我們的守護神府。那我家與村鄰們自然是處在石屋外邊了,於是山村因石屋而名,就叫石屋頭了,也即石屋外頭的村子。
據說,我是出生在後溝的家裏的。在那個荒蕪的家裏,正好可以看到一對奇異的山峰:前有一石牛,後有一石人。於是民間編歌謠曰:石人趕石牛,一趕趕到石屋頭,吃在王家埡,屙在石屋頭。回頭看來,這石屋頭是一個四面環山的地方,像微微斜伸着的略曲起來的手掌,而手掌里,上一個小坡,就有一塊平地。這地形,不正像是石牛屙出的一堆堆的牛糞嗎?難怪這裏是一個富庶之地。
老家院子的坎下,有一株千年古柏。還記得老輩人講,四川有一個陰陽先生,一天,洗臉時看見水裏有一株古柏影,於是千里迢迢出川尋覓,尋訪至此,看着兩人合抱的古柏,大喜過望,認為找到了絕好陰地。待其老爺子去世,不遠千里將其葬在古柏空心的樹洞裏。時過境遷,不知那個陰陽先生的家族發達了沒有?兒時也曾見過古柏下的古墓被發掘過,不過記憶里只見到一些砌陰宅的青磚而已,不知是否有古董得見天日?而今走得前來,古柏仍在,只是空心樹洞裏平添了刀斧和煙熏的印痕,已經沒了活枝。依舊是一個雄壯武生的斜伸手臂的姿勢,只可惜空有一個姿勢,卻似乎沒有了生命。
我們請鄰村中有力氣的人幫忙,背上必需的物品,一路逶迤而行。雖然我與舍弟只背自己的一個小木箱,還提前一天出發,但是,當我們捱到幾十公里外有公路的地方時,早已被甩在後面多時。
第一次坐上神牛25的拖拉機,行駛在剛修建出的土質公路上,雖然顛簸得厲害,但比起之前的背馱行路之苦,倒也覺出幾分甜來。老子說「長短相較」,即長與短是相比較而存在的,沒有比較,就無所謂長,也無所謂短。看來這苦與甜也是相比較而存在的。
我的二爹是背過腳的,是所謂背腳子,就是靠背貨物而賺取辛苦錢的人。他背一趟貨回來,遭埋怨也總要在家裏睡上半天懶覺。我經歷了搬家這一趟,有些理解二爹的辛苦了。
有一年的冬天,放寒假。我坐在回家的長途班車上,看着在殘雪寒風中匆匆背物行走的人,我在想,我與他們的區別在哪裏呢?也許是我外出求學的路與他們略異吧。一如我的褪色的藍卡嘰布外套與他們一樣,只是我有一個在求學地小縣城買的紅色的圍脖吧。
正是這一條條的土質公路,讓我得以完成外出求學之路,然後,返回來,做了一名鄉村教師。
高速路
己亥末庚子初,一場新冠瘟疫席捲全世界。難得離京回家陪老母親過年的舍弟也被老天留了下來。待疫情稍解,他迫不及待地訂了火車票,我與妻開車送他。也難怪,三個月了。我們一路所見,高速公路已延伸至鄰鎮中心地帶,再有一年,就該通行了。聊起天來,暢想外出要比現在快一兩倍,就有些歡欣鼓舞了。途中又見到正在修建的高鐵的高架與隧洞,一時,竟忘了這是在陰沉的疫情中。不免回想起年前回老家祭祖——父親九年前葉落歸根,村內的水泥公路接納他歸來,與爺爺奶奶在泉下相守,見到老家綿延不斷的高鐵建設工地。再過兩年吧,就應該建成了。那時,就會少了山區與城市的距離感了。對於遊客來說,也會更加便捷。我們這座世界地質公園,將向世界發出更具魅力的邀請。
其實,過年前後,中央台有八集節目《神農架的「地下軍團」》。當然,我是追着看完的,求的是先睹為快。節目介紹了神農架高鐵建設中的新技術、新發明,我一方面為家鄉知名度擴大而興奮,另一方面也欽佩中國工程師們的智慧與勇氣。後來,我也推薦給舍弟看,他也稱讚有加。
現在結合現場的情景,我們更加真切地體會到家鄉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由地感慨祖國真是富強了,民生也得到更好的發展了,前景是一片光明。有人說,《易經》「大有」卦是象徵財富的卦,不免讓我想起 「大有」卦九二爻的爻辭:「大車以載,有攸往,無咎。」我們國家富強了,用來發展交通,加強財富的流通,對國民經濟的發展當然是有利的,沒有後遺症的。看來,我們是合於卦的,即合於道的。
航空路
其實,舍弟回來也乘過飛機。只是那一次可惜,因大霧飛機無法降落,只好飛回機場,又改坐汽車。從此,他不太敢坐飛機回來,怕耽誤時間誤了行程。
小女是樂於坐飛機的。那一年她上大學,聽說坐飛機還有補貼,很便宜,就與同學相約坐飛機到學校去。我心裏有些擔心,怕天氣不好。但一切順利,她就成了我們家坐家鄉飛機外出的第一人了。而且,將它與坐汽車八個小時到武漢比,說,那真是有天壤之別。因此,只要一有機會,就要選擇這種最便捷的出行方式。
誰能料到,群山深處的華中屋脊神農架竟也能建成飛機場。某名人曾專門做過一期節目,評說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飛機場」。立場自跟我們不同,但吃驚是一致的。
據說,西王母常乘青鳥,訪仙山。李太白則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當初,對於二仙,我等凡俗只能仰望。而今,我等山民,卻可須行即乘飛機訪都市了。
新網絡
直到5月末,我們才初步走出瘟疫的陰影。初高中的畢業年級開學了,雖然有整套的防疫演練,全新的上課、就餐、就寢管理措施,很累人。但是卻讓我們稍稍出了一口長氣,疫情控制總算看到了曙光。
小女今年夏天大四畢業,可惜不能到校親歷畢業的盛況了。領取畢業證,收拾寢室物品,她匆匆來回三天,就徹底地告別了母校。這一次,只能坐長途班車。讓她更加懷念坐飛機的愉快旅途。
非畢業年級又繼續上了一段時間的網課,雖然用的是舊筆記本,但接上網線後,騰訊課堂顯示網絡是穩定的綠色,極少出現紅色卡頓情況。但我覺得手機觸屏不靈,改作業有些不便,遂起了換手機的念頭。小女支持華為,我也一樣。也許它不被某些西方勢力打壓,我們還不會有這麼清晰的想法吧。也許是他們驚醒我們了。
記得《莊子》「人間世」里說,「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意思是說,養老虎的,不敢用活的獵物或獵物全屍餵它,還要按時餵飽它,否則,會激發老虎的怒心。這也是拿破崙說的,別驚醒東方睡獅。拿破崙可能不太清楚中國本來是沒有獅子的,獅子是西域的貢物,但老虎的地位與獅子相仿佛。否則,他可能會說,別驚醒東方睡虎。現在,某些人不但要驚醒,還要激起其怒心。結果呢,是不言自明的。
選了一款5G的手機,第三天就收到了,我與小女感嘆:哇,真快!新手機果然讓人感覺不錯。幾位親戚一看,也選擇跟我網購同一品牌的手機。我笑着說:我快成手機品牌宣傳大使了。
那天一下樓,看見手機店旁邊有一塊牌子:5G網絡已覆蓋城區。這速度,真的與世界同步了!
新手機讓我更加快速地與世界相聯,將來的5G網絡會更快吧,真心期待。
尾聲
我生於崇山峻岭之中,經歷過莽莽蓁蓁的歲月,而今這裏條條道路與世界相聯,讓這距離近似咫尺。當年,我是怎麼也沒有料到啊!不免又想到我的無成,忽地記起胡適先生的話,功成不必在我。也許,這就是對我「一事無成」的最好註腳吧。
回頭再看這篇文章時,高速、高鐵早已通達,機場已與鄰市聯勤,石屋頭也成了最美鄉村的樣板,稻田燈光、向日葵園、民宿旅遊,已是名聲在外了。我的家鄉神農架坐擁綠色寶庫,雖剛過「知天命」,已是道通天下;我的涅槃重生的祖國則日益強盛,早已是飛天外入深洋了。它們所展現出的精氣神,讓人覺出無限的青春活力。
祖國、故鄉,願你們,青春不老!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老家院子坎下的那株千年古柏,發出了新芽。(黃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