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飞亚
《阵痛》缘于张翎的家族经历——“我外婆一生有过11次孕育经历,最后存活的子女有10人,这在那个儿童存活率极低的年代里几乎可以视为奇迹。”在横跨了近20年的生育期中,外婆经历了战乱灾荒、避难搬迁,而外公却常年在外,专注工作不沾家事。回望外婆一生的艰难坚忍,张翎看到“一个柔弱的妇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用匍匐爬行的姿势,在天塌地陷的乱世里默默爬出一条路”。于是,有了《阵痛》里的故事。三代女人的生育故事。横跨了从抗日战争、“文革”到新世纪的漫漫时间,也横跨了中国、越南、美国、法国的广阔空间。
孕育主题的小说,大多意在表现母性的伟大,《阵痛》却是在讲述女性的坚忍。在山洞中独自生下孩子,在混乱的激烈枪声中难产,在异国他乡赶往医院的车上分娩……三次徘徊在生死边缘的阵痛,是女人的痛,也是家国之痛。男人们在这样的时刻总是缺位:大先生正被日本人重伤在床,黄文灿已经为了民族理想回到越南,杜克刚刚在“9·11”灾难中丧生。天塌地陷中,柔弱女子,跪着躺着撑起了一天一地的支离破碎,让人看到生命的艰辛和柔韧,让人看到女性的隐忍、匍匐的力量。正如张翎在创作手记里所言:乱世里的男人是铁,女人却是水。男人绕不过乱世的沟沟坎坎,女人却能把身子挤成一丝细流,穿过最狭窄的缝隙。
小说的语言精致灵动,却丝毫不显卖弄。比喻贴切绝妙,让人一眼看出女性作家独有的那颗细如发丝的玲珑心。这颗心善于从风景中发现意趣——“没想到那雨轻言细语地竟把一条小河灌得如此饱胀”;更擅长洞悉世态人心——“吕氏的眼睛像刚揩拭过的镜子,儿子的心思哪怕轻得像一粒灰尘,落在镜面上也是一清二楚”“媒婆的嘴,逗引得少女的心如春天的柳絮,明知靠不住,也忍不住要漫天飞一飞,直到落下地来,才知道原是一摊泥”“乱世把人心变成了一个孔眼粗大的箩筐,那上面存不住多少和自己无关的事”……难怪严歌苓感慨,张翎“天生具有好的语感”却还嫌不够,“还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锤炼。”
这种从精致的语言、精妙的比喻中透出来的细腻女人心,让人不由地想到张爱玲。不过张翎的文字多了几分温婉,几许希望。这也许与作家所处的时代有关——张爱玲是写当时的生活,难免有些压抑沉重;张翎却是回过头去看历史,像老奶奶给孙子讲故事,语调里透着一股沧桑之后的超脱淡然。
当然,更重要的差异在于,张翎小说的视角宏大宽广,女性的婉约掩不住其中的大气。她喜欢在描写人物时带入历史事件,比如《余震》中的唐山大地震,《阵痛》中的战争和“9·11”。时代不仅仅是一抹底色,而且真切地嵌进了人物的生命。正如她所言:历史事件和人物之间是根与叶子的关系,只有根立住了,叶子才会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