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枣译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6月
《亲爱的张枣》/宋琳柏桦编活字文化中信出版社即出
◎王蔚
深度阅评
上世纪80年代,就汉诗而言,是一个盛期。那些早已扬名的老诗人奋笔不辍,而有才华的新人辈出,埋头沉思或热情宣扬着诗歌的远方。彼时翩翩少年张枣,入川之后即以诗才立言。
天生对语言有着非凡感知力的张枣,熟练地掌握英、德、法、俄等多种语言,偏偏又执拗地热爱古代汉诗所留下的传统。中国诗歌在现代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西方诗艺的重兵压境,让中国新诗在呈现多姿面貌的同时,也有些无所适从。同时新诗与古典诗歌在形式和语言上的对立,又让有担当的诗人苦恼不已。
这一关乎新诗生死去向的矛盾,在跌跌撞撞,飞跃几段真挚而慌乱的岁月后,到80年代初仍未得以有效的解决。张枣正是在这种难言的语言困境中,以对自己几近苛刻的创作态度,为新诗在两座大山之间奋力求得一丝喘息之机。张枣以诗艺精妙为人称道,这一优点在他为数不多的译诗中也能够清晰展现。
译诗的确是吃力不讨好的一件事,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说,诗歌就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一句戏言几乎消解了一切译诗的价值。很多人持“诗不能译”的论断,并非没有道理。打开这本设计精美的诗集,当那些令人敬仰的名字凝视着我们的时候,一种语言的陌生感也随之而来。在倒塌的巴别塔下,用译诗完整再现原诗的情境,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这些阻碍并不足以宣判译诗的“死刑”。合格的翻译会将诗歌从内容和结构上基本还原,这已经让我们有理由去相信诗歌翻译的合理性。而对于情境、韵律、节奏等诗歌要素的失落,我们只能期待于翻译者的灵感与勤勉了。
所以我们等来了张枣。
精妙神秘如诗一般的存在,直接连通读者的情感核心,这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经验,很难通过外部的阐释来传达。我们可以拿一首特拉克尔的名作——《给小男孩埃利斯》来做些领会。如果比照其他的译文,我们也许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张枣译诗的独特之处:
但你以轻柔的步容走进夜里
挂满紫色的葡萄,
你在蓝光里更美地舒展手臂。
(林克)
而你轻步走进黑夜
那里挂满紫葡萄,
你在蓝色中把手臂挥得更美。
(北岛由英译本转译)
而你带着暗淡的步伐走进
挂满紫葡萄的夜晚,
你在蓝光中更美丽地挥动手臂。(先刚)
除先刚先生的译文在个别词语翻译的差异外,三种译文的内容、句法形式难得的相仿,它们所营造的情境以及为我们带来的阅读感受也几近相似。林克、北岛、先刚三位先生都是值得读者信赖的翻译家,他们自身在诗歌方面的造诣与成就都颇为不凡,三段译诗虽然读起来仍带有少许出离汉语体系的艰涩感,但不经意间收获的陌生化感受,却也带来了某种意外的诗意。
好的诗歌激发读者想象,带给读者以温暖和满足。这些都有了,它们中是否就有我们期待的最好的译本呢?
对诗歌的感受与评定难求一致,张枣是这样翻译的:
当你以软化的跫音走进夜色
夜晚挂满紫色的葡萄,
你的双臂摇步有致,融入蔚蓝。
在这节译诗中,艰涩感消失了,一阵古朴之风迎面拂来,又悄然而去。张枣以其准确而深情的诗艺,将这首源自西方古老传说的诗歌,融入到连绵千年的汉诗传统之中,“跫音”、“摇步有致”等颇具古韵的词语和句式,让语言、意义重归顺畅,译诗也由此越发温柔了。然而,这看似轻盈的语言扭转,实际上需要译者付出数倍于理解原诗的灵感和努力,将语言进行如此程度的锤炼,确非易事。
个性单纯、洒脱的张枣,热忱地苦寻潜藏在诗歌内部的真理,在诗的形而上学中,反复求索语言本体与写作之间的秩序,并将这种近乎偏执的态度带到了诗歌翻译当中。于是,我们有幸在自律性普遍缺失的今天,看到了这些精致、典雅、高度自持的译诗,也便可以理解这部诗集在它很有限的篇幅背后透出的艰辛。
诗集中勒内·夏尔有言:艺术是从压迫和悲哀中产生的,时不时有一股欢乐的喷泉涌出,淹没一切,又消逝而去。张枣深谙其理:谁相信人间有什么幸福可言,谁就是原始人。在这个喧嚣的社会语境中,张枣不曾丢失过对诗歌的自信,也不曾纵容自己放松对完美诗艺的苛求。于是当他在诗歌和诗歌翻译上的成就日渐提升时,那语言的困境和诗学的危机也不断地加重他的痛苦。终于有一天,用以麻醉自我的酒精和香烟摧毁了他的身体。
诗人与死亡,同语言与书写一样,似乎是两个难分难舍的概念。转眼间,张枣离世已逾五年。如同特拉克尔笔下那个容颜永不老去的男孩埃利斯,他迈着轻柔的跫步,走向了茫茫的永恒夜色,走向了人类无尽的遗忘之海。有些悲伤,又如此决然。
或许,曾经一同在缪斯女神那悠扬的琴声中吟唱的诗人,也同样都难以躲避命运三女神无情的差遣。张枣在48岁时便走完了他在人间的旅途,而他欣赏并翻译过的为数不多的诗人中,保罗·策兰和特拉克尔也都在壮年甚至青年时期就草草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你的面庞,无言地俯视蓝色的水面。文学终究是给人宽慰的,因为每当一位诗人向夜色远去,他的作品依然像这本诗集封面上的眼睛一般,凝视着你我,凝视着灿烂的繁复多姿的世界。
诗歌在今天似乎渐渐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生机,栖居在大地上的你我,又开始诗意或者被诗意地回归于生活之河。想来,有诗人游走在我们的对岸也是件好事,在彼岸,他们有时兴高采烈,有时垂头丧气,每当我们越过激流看见他们,不论心生敬意还是怜惜,总有所得。
于是我们想起,那些璀璨的诗曾点亮我们的生活,而我们的生活远比诗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