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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戰火中難容一張書桌

2015-08-08
來源:鳳凰讀書

 

抗戰烽火中的中國大學

作者: 陳平原

出版社: 北京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5-7

內容簡介:陳平原教授借助檔案、報道、日記、書信、散文、雜感、詩詞、著作等不同史料的仔細辨析,講述了抗戰中中國大學內遷這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呈現戰時中國大學的精神風貌。書稿跨越虛構寫實的鴻溝,讓日漸遙遠的"老大學的故事"重新煥發光彩。

作者簡介:陳平原,文學博士,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2008—2012年任系主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中國語言文學學科評議組成員、中國俗文學學會會長。曾先後在日本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德國海德堡大學、英國倫敦大學、法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美國哈佛大學以及香港中文大學、台灣大學從事研究或教學。

 

永遠的“笳吹弦誦”

——關于西南聯大的歷史、追憶及闡釋

七七事變爆發,平津很快陷落。1937年8月,奉部令,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和私立南開大學在長沙組成國立長沙臨時大學;1938年2月西遷入滇,4月抵昆明後,更名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抗戰勝利,1946年7月31日聯大結束,三校各自返回平津。據西南聯合大學北京校友會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稱:“9年之中,先後在聯大執教的教授290余人,副教授48人。前後在校學生約8000人,畢業生有3800人。”日後,這些教授與學生中英才輩出,這所大學因而永垂不朽。

借助于報紙公告、電台廣播、私人通信等,獲得信息的三校學生紛紛歷盡艱險,趕往長沙報到。1937年11月1日,學校正式上課。上午九點,響起了空襲警報,师生並未逃避,校史上加了個括號“實在也無處可躲”。作者的本意是,當時尚未來得及挖防空洞;我則理解為,已經沒有退路了,故师生們置生死于度外,大義凜然地走進教室。此舉頗具象征意義,就在這連天炮火中,大幕徐徐拉開——“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檄移栽楨干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春城,情彌切。”

八年抗戰,中國大學不僅沒被戰火摧毀,還發展壯大,這實在是個奇跡。據史家稱,1937年,抗戰爆發前夕,全國專科以上學校(含國立、省市立、私立)108所,教員7560人,職員4290人,學生41992人;1945年,抗戰勝利時,專科以上學校(含國立、省市立、私立)141所,教員11183人,職員7257人,學生83498人。具體到某著名大學,情況尤其明顯。比如,浙江大學1936年有教授、副教授70人,在校生512人;到1946年復員返杭時,教授、副教授達到201人,在校生2171人。中央大學1937年度有在校生1072人,教授、副教授133人,全校教师290人;到抗戰結束前的1944年度,在校生3837人,全校教师590名,其中教授、副教授290名。唯獨聲名最為顯赫的西南聯大,因系三校合一,發展規模受到很大限制。同樣以1944年度為例,西南聯大各類學生加起來,不過2058名,至于教職員382名,其中教授、副教授179名,數量上遠不及中央大學。也就是說,作為整體的西南聯大,其辦學規模約略等于中央大學的三分之二。考慮到中央大學和西南聯大均為國立大學,其經費來源一樣,單看這兩組數字,便能明白國民政府的態度。對于大學來說,規模不等于水平,更不等于貢獻;但無論如何,中國的高等教育沒有被戰火摧毀,反而越戰越強,這點很讓人欣慰。

抗戰中,大批中國大學內遷,其意義怎麼估計也不過分——保存學術實力,賡續文化命脈,培養急需人才,開拓內陸空間,更重要的是表達一種民族精神及抗戰的堅強意志。而絕大多數大學的遷徙過程,並不是事先設計好的,而是迫于戰火臨近,不得不一再搬遷。像西南聯大那樣暫住長沙,而後遷往昆明,已經算是很幸運的了。創建于1907年的國立同濟大學,校址原在上海吳淞鎮北,抗戰八年間,輾轉內遷六次:一遷上海市區,二遷浙江金華,三遷江西贛州,四遷廣西八步,五遷云南昆明,六遷四川李莊。而國立浙江大學同樣歷盡艱辛——“經過四次大的搬遷,行程2600余公里,足跡遍及浙、贛、湘、桂、閩、粵、黔七省,于1940年1月到達黔北,在遵義、湄潭、永興等地堅持辦學,直至抗戰勝利,于1946年5月返回杭州。”在遵義、湄潭等地辦學的浙大,據中國核武器研制的主要奠基人之一王淦昌回憶:“雖然條件艱苦,生活清貧,但我們朝氣蓬勃,精神愉快,學術風氣很濃,有‘東方劍橋’的雅稱。同事之間,同學之間,师生之間團結友愛,親密無間,平等相待。”正因此,浙大人對于貴州心存感激,南歸之前,專門以校長竺可楨名義立碑紀念。

當然,抗戰中內遷大學之立碑紀念,最著名的,還屬馮友蘭撰文、聞一多篆額、羅庸書丹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具體談論的是西南聯大,但碑文所表達的情感,尤其是南渡而能北歸的歡欣與贊歎,屬于全體內遷高校的师生。

中國大學如此大規模內遷,且堅持到最後勝利,這確實是個奇跡。二戰中其他國家的大學,也都面臨各種危機,但唯一差可比擬的,是前蘇聯的諸多學校。康斯坦丁諾夫等編《蘇聯教育史》稱:“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偉大衛國戰爭形勢,不能不影響到國民教育和蘇維埃學校活動。成千上萬高年級學生、教师和大學生,滿懷強烈的愛國主義激情,離校參加了民兵、紅軍和游擊隊。”為了保護兒童,政府將靠近前線的幼兒園和小學撤退到後方;至于學校課堂“講授的內容具有更大的實用性”,“同生活建立了更密切的聯系,並設立了戰時防禦題目的講授”。毫無疑問,高等院校與衛國戰爭的關系更為密切:“為了搶救高等學校的物質、文化財富,高等學校的全體师生員工進行了奮不顧身的斗爭,把147所高等院校的教學實驗設備、圖書館、珍貴陳列品,撤退到國家的後方。”而斯大林格勒戰役獲勝後的第八天,一批蘇聯大學教授來到這個被徹底破壞的城市,重建醫學院,第二年便恢復了正常的教學工作。蘇聯衛國戰爭中,與西南聯大的遭遇最為接近的,莫過于莫斯科大學。“就在1941年6月22日戰爭爆發的當天下午,(莫斯科大學)就有數百名教师、研究生和本科生以及職工投筆從戎,參加了保衛祖國的斗爭。”不久,又有物理系教授、歷史系教授等师生數百人上前線。整個戰爭期間有三千多人參加蘇聯紅軍,許多人犧牲在戰場。而留在學校里的專家,則“徹底修訂了科研工作計划,把一些有關和平建設的課題取消了,而把具有國防意義的課題放在首位”。具體的遷徙行程是:1941年10月開始,大部分师生遷到土庫曼共和國首都阿什哈巴德,12月1日復課;1942年夏季,戰局不利,又遷往斯維爾德洛夫斯克;隨着蘇軍由戰略防禦轉向戰略進攻,1943年春,莫大勝利回遷莫斯科。換句話說,莫斯科大學漂流在外的時間不到一年半。

英國的大學雖被轟炸,但未被佔領;法國全境被佔領,大學因而無處可遷;唯有前蘇聯,在衛國戰爭中同樣存在大學內遷的現象,但因時間不長,沒能像西南聯大那樣——不但未被戰火摧毀,還在發展壯大的同時,催生出眾多美好的“故事”與“傳說”。

有一點值得注意,基于對長期抗戰的預期、對學問的敬重,以及對中國國情的了解,國民政府並沒像一戰中的英美或二戰中的蘇聯那樣,征召大批的大學生(更不要說教授)入伍。在這個問題上,教育部及大學校長們有更為長遠的考慮。面對各方激烈爭議,教育部不為所動,認定:“抗戰既屬長期,各方面人才,直接間接均為戰時所需要。我國大學,本不甚發達,每一萬國民中,僅有大學生一人,與英美教育發達國家,相差甚遠。為自力更生抗戰建國之計,原有教育必得維持,否則後果,將更不堪。至就兵源而言,以我國人口之眾,尚無立即征調此類大學生之必要。”浙大校長竺可楨,也在《大學生與抗戰建國》中表達了類似的見解:“第一次大戰時,英美各國都送大量的大學生上前線去是一個失策,到了戰後才深深地感覺到”;“國家為了愛護將來的領袖人物起見,不把大學生送往前線去沖鋒殺敵,則他們應如何奮身圖報,努力上進,能把將來建國的重任擔當起來,方可對得起戰死沙場的勇士們,方不愧為今日之程嬰。”當局表彰熱血青年投筆從戎,但不做硬性規定,這也是抗戰中教授及大學生犧牲較少的緣故。西南聯大紀念碑的碑陰刻有“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抗戰以來從軍學生題名”,參軍人數834人,犧牲5人。實際上,還有若干沒來得及匯入此題名的,但總的來說,並非絕大犧牲。 

[責任編輯: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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