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奖的肯定,已给徐浩峰的武术指导毋庸置疑的专业褒奖。《师父》中的冷兵器交锋,竟与法式警匪片中高手点射取胜的段落遥遥呼应,露出鼓励节制、推崇精准、尊重技术的气派。徐浩峰深谙中国武术以形胜不以力胜的本质。陈识交手的每次胜利,和力量比拼无关,几乎都是“以形破力”,说白了,是杠杆原理的胜利,处处遵循实战中节约体力的现实铁律。看多了以往功夫片用特技或剪辑手段表现的“高超武功”,乍见回归武术真相的动作场面,角色出招与拆解虽在电光火石间,但因何分出高下胜负,道理清楚、逻辑严密,竟有智力竞赛的独特快感。
《师父》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武侠作品,一无以行侠仗义为本职的侠客主人公,二无侠客飞扬的生命姿态和慷慨豪迈、飘逸自由的生活方式。徐浩峰的作品要么深描“武林”,要么揭示“武道”。具体到《师父》,这是一部典型的重点在“武林”的作品。片中的打斗,起因大致三种。其一,是带有技艺切磋或传授性质的过招以及“踢馆”——这是武行为小拳种预留的“上升通道”,天津十九家武馆,踢过八家,就可以开馆收徒。这种打斗,其本质是武术专业技能的比拼,类似行业竞赛,规则清楚,赛制明确,公平合理,输者不能报复。其二,是为了保护如花美眷,合情合理。第三,是惩戒和复仇,因破坏行规的惩戒,或因杀徒之恨的反抗都是如此。这三类打斗因由的设置,虽老套甚至稍显偷懒,但远强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血溅五步,横尸当场”的逻辑空洞,以及“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口号下的场面拼凑。
老规矩可敬与可怕
在国产商业片纷纷立志成为国人减压神器的今天,徐浩峰是难得一见的坚持在电影中传递大量知识的创作者。无论是脚行、武行等行业规矩的展示,还是旧天津风物民俗的细节刻画,更不用说多种冷兵器形态、用法乃至克制之法的全面展示等等,都体现出作者扎实的考据功夫和严谨的创作态度。有利于故事讲述的知识明着说,无需交代的隐起来,绝不让知识的传达戕害故事。
徐浩峰自己说,想在片中展示中国人的“样儿”。电影通过一个南方武人北上扬名的故事,从天津武林着墨,让人窥斑见豹地感受到了传统中国人的行事做派和生活哲学。徒弟踢馆,踢够八家,由天津武林公推一人击败他,保全天津武林的尊严,赶走徒弟,但承认师父,准其开馆。这各方都有点损失,但谁都能承受,谁都不太吃亏,谁也都不太占便宜的行业规矩,有着惊人的合理与高明,体现的是社会生活中,各方长年博弈而提炼沉淀出的集体智慧,既有体谅的照拂,又有无奈的残酷。这规矩,由金士杰扮演的郑山傲淡淡说来,一派“从来如此”的理所当然,让人惊觉,这就是一个古老而内部长期稳定的文明的可敬与可怕。片中的主人公们,立下誓言,又纷纷打破,几乎人人都有一个郑重的追求,求而不得后,倒都能有一种人力已尽、天意难违的达观,甚至不乏一种自嘲再自我解嘲的幽默感。不往山穷水尽处逼人,不做赶尽杀绝的勾当,因势利导,就坡下驴,存体面,留余地,给他人,也为自己,这是传统国人为人处世的弹性。片中行事太毒和自己钻牛角尖的,都死了,其他人都活着,虽然各自若有所失。
有一种可贵的“不合时宜”
从始至终,影片紧扣徐浩峰自己由来已久的对于礼崩乐坏的恐惧。以社会学眼光看,徐浩峰选择的故事其实是论证“越轨理论”的极好案例。社会学研究发现,当社会剧烈变革时,人们依照原有路径无法获得预期结果时,社会越轨行为高发。影片的故事正是发生在这样一个规则变换的年代,主人公面对命运嘲弄时的无力有着希腊悲剧式的牵动人心的效果。讲述规则被打出第一个裂缝时候的中国故事,有着为中华本来的神采招魂意味,这在跪舔屌丝文化成风的当代中国影坛,是一种可贵的“不合时宜”。
《师父》整个故事形成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算计链”,但其实谁也没完全如愿,各有失算。但人尚存的些许高贵也恰恰隐藏在这“失算”中。真正高贵的人,难以彻底以坏人的方式思考,虽常常谋划,却无法对别人处处以小人之心揣度,无法把别人对自己的算计防患于未然。因而高贵的人,常显得疏忽和迟钝。不膜拜阴谋家,不讲述算无遗策的神话,而直写个体智力和眼界的局限,点破人生在世自作聪明的尴尬,这是作者的仁厚和洞明,也是作者的辛辣。
影片故事搭建和人物塑造的扎实,足以让这部作品即使抽掉卓越的打戏,仍然极有看头。主人公内心道德观、价值观与社会规则的冲突,是极有感染力的主要矛盾;社会规则的突变、行业规则被打破是情节的重要推手。但不容忽视的瑕疵是,陈识说耿良辰是小人,毁了不可惜,因而决定收其为徒利用他踢馆,但除了耿良辰为了看漂亮师娘正脸而上门比武的情节(少壮男子的爱美之心而已,实在不能因此判定为小人),并无任何细节说明他为何是小人。无情节佐证,又无视听语言渲染,陈识的这句至关重要的判断,实在单薄得难以取信于人。这就让陈识像个自欺欺人的骗子,而且使得“陈识对小人徒弟也产生了感情和不忍之心,这种感情和外部规则起了冲突”,这个本可以深具人性关怀并且内涵复杂的故事,有了降级成“陈识自己无法面对自己自欺欺人的谎言”这样单薄瘦弱、品相不佳的故事的危险。
“西域女子”是个坑?
值得一提的是,《师父》传达了一种相当高级甚至前卫的爱情观,片中重要女性角色皆人格独立,情意深重。忍不住要做一对比,《夏洛特烦恼》等大卖的影片,虽讲的是当代故事,包含的却是物化女性的陈腐价值观;《师父》讲的是民国故事,却自觉地肯定女性独立的价值以及自主的权利,仅此一处的价值观高下,当无需赘言。但片中别扭的床戏场面,实在令笔者觉得怪异,大概导演第一次拍床戏,尚不得其法。
《师父》此次的配乐引人注意,据笔者小范围调查,大概毁誉参半。影片采用了电影配乐中不多见的音色和节奏,没有以往武打片常用的大气恢弘或者悲壮苍凉的调式与配器。在打斗结束的段落响起的音乐,常常消解了打斗的血腥和残酷,赋予其一种独特的超级玛丽般的游戏感,颇像好莱坞经典电影《邦妮和克莱德》的配乐效果。这倒配合了徐浩峰独有的“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和“轻轻拿起,高高放下”的幽默气质。也许有人难以接受这样略带玩世不恭的配乐,但至少无人可以否认,在牵引故事节奏方面,片中音乐与声效厥功甚伟。\
徐浩峰电影中钟爱西域女孩,此次出现的身份是卖茶汤的姑娘。遗憾之处在于,她和《倭寇的踪迹》中西域女子一样,立体的五官,扁平的表演。这使得她在廖凡、宋佳、蒋雯丽、金士杰等一众实力派演员中,单薄得分外突兀。也许这里揭示了某个个体在创作过程中权重过大的一个弊病:再理性的创作者,也有可能不停地采用他感兴趣的坏主意,执著地反复掉进同一个坑里去。
徐浩峰虽已过不惑之年,但有机会拍电影时间不长。第三部作品《师父》中,还有着初学说话的孩童般旺盛的表达欲,且因尚未沾染久做某一行业之人难免的取巧投机,每一段都见着初心可贵。剧作中显现的一个中年人的经验智慧和电影里透露出的稚子般的诚恳真挚,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反差。大概也是因为“导龄”尚短,《师父》离无懈可击、通体流畅尚有差距。上映几天,之前宣传寥寥的《师父》也竟因“自来水”们的口口相传,有了些声势,这是中国电影产业的好事,也是中国电影观众的尊严,总是烂片当道,也太令人绝望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