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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規矩:古老文明的可敬與可怕

2015-12-23
來源:北京青年報

金馬獎的肯定,已給徐浩峰的武術指導毋庸置疑的專業褒獎。《师父》中的冷兵器交鋒,竟與法式警匪片中高手點射取勝的段落遙遙呼應,露出鼓勵節制、推崇精准、尊重技術的氣派。徐浩峰深諳中國武術以形勝不以力勝的本質。陳識交手的每次勝利,和力量比拼無關,幾乎都是“以形破力”,說白了,是杠杆原理的勝利,處處遵循實戰中節約體力的現實鐵律。看多了以往功夫片用特技或剪輯手段表現的“高超武功”,乍見回歸武術真相的動作場面,角色出招與拆解雖在電光火石間,但因何分出高下勝負,道理清楚、邏輯嚴密,竟有智力競賽的獨特快感。

《师父》絕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武俠作品,一無以行俠仗義為本職的俠客主人公,二無俠客飛揚的生命姿態和慷慨豪邁、飄逸自由的生活方式。徐浩峰的作品要麼深描“武林”,要麼揭示“武道”。具體到《师父》,這是一部典型的重點在“武林”的作品。片中的打斗,起因大致三種。其一,是带有技藝切磋或傳授性質的過招以及“踢館”——這是武行為小拳種預留的“上升通道”,天津十九家武館,踢過八家,就可以開館收徒。這種打斗,其本質是武術專業技能的比拼,類似行業競賽,規則清楚,賽制明確,公平合理,輸者不能報復。其二,是為了保護如花美眷,合情合理。第三,是懲戒和復仇,因破壞行規的懲戒,或因殺徒之恨的反抗都是如此。這三類打斗因由的設置,雖老套甚至稍顯偷懶,但遠強過“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血濺五步,橫屍當場”的邏輯空洞,以及“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口號下的場面拼湊。

老規矩可敬與可怕

在國產商業片紛紛立志成為國人減壓神器的今天,徐浩峰是難得一見的堅持在電影中傳遞大量知識的創作者。無論是腳行、武行等行業規矩的展示,還是舊天津風物民俗的細節刻畫,更不用說多種冷兵器形態、用法乃至克制之法的全面展示等等,都體現出作者紮實的考據功夫和嚴謹的創作態度。有利于故事講述的知識明着說,無需交代的隱起來,絕不讓知識的傳達戕害故事。

徐浩峰自己說,想在片中展示中國人的“樣兒”。電影通過一個南方武人北上揚名的故事,從天津武林着墨,讓人窺斑見豹地感受到了傳統中國人的行事做派和生活哲學。徒弟踢館,踢夠八家,由天津武林公推一人擊敗他,保全天津武林的尊嚴,趕走徒弟,但承認师父,准其開館。這各方都有點損失,但誰都能承受,誰都不太吃虧,誰也都不太佔便宜的行業規矩,有着驚人的合理與高明,體現的是社會生活中,各方長年博弈而提煉沉澱出的集體智慧,既有體諒的照拂,又有無奈的殘酷。這規矩,由金士杰扮演的鄭山傲淡淡說來,一派“從來如此”的理所當然,讓人驚覺,這就是一個古老而內部長期穩定的文明的可敬與可怕。片中的主人公們,立下誓言,又紛紛打破,幾乎人人都有一個鄭重的追求,求而不得後,倒都能有一種人力已盡、天意難違的達觀,甚至不乏一種自嘲再自我解嘲的幽默感。不往山窮水盡處逼人,不做趕盡殺絕的勾當,因勢利導,就坡下驢,存體面,留余地,給他人,也為自己,這是傳統國人為人處世的彈性。片中行事太毒和自己鑽牛角尖的,都死了,其他人都活着,雖然各自若有所失。

有一種可貴的“不合時宜”

從始至終,影片緊扣徐浩峰自己由來已久的對于禮崩樂壞的恐懼。以社會學眼光看,徐浩峰選擇的故事其實是論證“越軌理論”的極好案例。社會學研究發現,當社會劇烈變革時,人們依照原有路徑無法獲得預期結果時,社會越軌行為高發。影片的故事正是發生在這樣一個規則變換的年代,主人公面對命運嘲弄時的無力有着希臘悲劇式的牽動人心的效果。講述規則被打出第一個裂縫時候的中國故事,有着為中華本來的神采招魂意味,這在跪舔屌絲文化成風的當代中國影壇,是一種可貴的“不合時宜”。

《师父》整個故事形成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算計鏈”,但其實誰也沒完全如願,各有失算。但人尚存的些許高貴也恰恰隱藏在這“失算”中。真正高貴的人,難以徹底以壞人的方式思考,雖常常謀划,卻無法對別人處處以小人之心揣度,無法把別人對自己的算計防患于未然。因而高貴的人,常顯得疏忽和遲鈍。不膜拜陰謀家,不講述算無遺策的神話,而直寫個體智力和眼界的局限,點破人生在世自作聰明的尷尬,這是作者的仁厚和洞明,也是作者的辛辣。

影片故事搭建和人物塑造的紮實,足以讓這部作品即使抽掉卓越的打戲,仍然極有看頭。主人公內心道德觀、價值觀與社會規則的沖突,是極有感染力的主要矛盾;社會規則的突變、行業規則被打破是情節的重要推手。但不容忽視的瑕疵是,陳識說耿良辰是小人,毀了不可惜,因而決定收其為徒利用他踢館,但除了耿良辰為了看漂亮师娘正臉而上門比武的情節(少壯男子的愛美之心而已,實在不能因此判定為小人),並無任何細節說明他為何是小人。無情節佐證,又無視聽語言渲染,陳識的這句至關重要的判斷,實在單薄得難以取信于人。這就讓陳識像個自欺欺人的騙子,而且使得“陳識對小人徒弟也產生了感情和不忍之心,這種感情和外部規則起了沖突”,這個本可以深具人性關懷並且內涵復雜的故事,有了降級成“陳識自己無法面對自己自欺欺人的謊言”這樣單薄瘦弱、品相不佳的故事的危險。

“西域女子”是個坑?

值得一提的是,《师父》傳達了一種相當高級甚至前衛的愛情觀,片中重要女性角色皆人格獨立,情意深重。忍不住要做一對比,《夏洛特煩惱》等大賣的影片,雖講的是當代故事,包含的卻是物化女性的陳腐價值觀;《师父》講的是民國故事,卻自覺地肯定女性獨立的價值以及自主的權利,僅此一處的價值觀高下,當無需贅言。但片中別扭的床戲場面,實在令筆者覺得怪異,大概導演第一次拍床戲,尚不得其法。

《师父》此次的配樂引人注意,據筆者小范圍調查,大概毀譽參半。影片采用了電影配樂中不多見的音色和節奏,沒有以往武打片常用的大氣恢弘或者悲壯蒼涼的調式與配器。在打斗結束的段落響起的音樂,常常消解了打斗的血腥和殘酷,賦予其一種獨特的超級瑪麗般的游戲感,頗像好萊塢經典電影《邦妮和克萊德》的配樂效果。這倒配合了徐浩峰獨有的“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和“輕輕拿起,高高放下”的幽默氣質。也許有人難以接受這樣略带玩世不恭的配樂,但至少無人可以否認,在牽引故事節奏方面,片中音樂與聲效厥功甚偉。\

徐浩峰電影中鐘愛西域女孩,此次出現的身份是賣茶湯的姑娘。遺憾之處在于,她和《倭寇的蹤跡》中西域女子一樣,立體的五官,扁平的表演。這使得她在廖凡、宋佳、蔣雯麗、金士杰等一眾實力派演員中,單薄得分外突兀。也許這里揭示了某個個體在創作過程中權重過大的一個弊病:再理性的創作者,也有可能不停地采用他感興趣的壞主意,執著地反復掉進同一個坑里去。

徐浩峰雖已過不惑之年,但有機會拍電影時間不長。第三部作品《师父》中,還有着初學說話的孩童般旺盛的表達欲,且因尚未沾染久做某一行業之人難免的取巧投機,每一段都見着初心可貴。劇作中顯現的一個中年人的經驗智慧和電影里透露出的稚子般的誠懇真摯,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反差。大概也是因為“導齡”尚短,《师父》離無懈可擊、通體流暢尚有差距。上映幾天,之前宣傳寥寥的《师父》也竟因“自來水”們的口口相傳,有了些聲勢,這是中國電影產業的好事,也是中國電影觀眾的尊嚴,總是爛片當道,也太令人絕望了不是?

[責任編輯: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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