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具列傳》
作者:盛文強
版本:漓江出版社
2015年12月
盛文強的小說不完全屬于“海洋小說”,雖然他的主題確實關乎海洋。海洋在他的筆下成為活物,包含着無限秘密和危險。他從《半島手記》開始,有意識建造一個遙遠的“半島”圖景——這個源于盛文強家鄉膠東半島的地方,是東夷海洋文化的孑遺與集合。盛文強斟酌、實驗他筆下的篇章,從歷史中搜羅斷簡殘篇,為這座半島書寫博物志,《漁具列傳》就是首先整理出的“漁具”一部。
漁具,孤懸在
海洋一角
研究“漁具”並不容易,很多工具已經不存,需要從古籍出發,一步步考據、訂正湮沒的細節。在序言中,作者聲稱他在膠東民間漁村發現了一部名為《廣漁具圖譜傳》的書,這本書是“枕魚齋主人”對《漁具圖譜》的注釋。盛文強將書中所述故事翻譯成白話文,又因多有漫漶不清,就在今譯的基礎上結合個體經驗進行二次創作。他還在每一列傳後面加入幾篇附錄,或是采訪,或是考據,或是資料擴展,進一步解釋故事的背景。為了證實他發現的真實性,作者在這本書里展示出《廣漁具圖譜傳序》的書影,考證出《廣漁具圖譜傳》所提到的《治鱔書》作者何漁隱的畫像及生平年譜。在此種種基礎上,盛文強將《廣漁具圖譜傳》擴展為這部《漁具列傳》——“書中充滿傳奇、野史、方程式、考據、采訪、引語、地方志、名人生平、考察收集、家族秘史以及個體經歷,甚至是一些‘美的碎片’,通過梳理和審視以探求中國古典漁具細微幽隱的精神背景”。
熟悉虛構魔術的讀者會心一笑,因為這也是小說的一部分。作者試圖通過這樣的假托,將這座“半島”推向更渺遠的時間之外,空間之邊,將它的傳奇掩埋在很久很久以前。枕魚齋主人不為帝國秩序所容,屢試不第歸隱半島,盛文強所寫之人、之地、之物亦是不入流的僻地俗事,它們孤懸海洋一角,與寫作本身一樣,成為無用之物。就在這無用的邊界,枕魚齋主人、半島和寫作成為盛文強的精神同類,將藝術熔煉得精純。
漁具,記載人類遵守或破壞契約的種種傳說
在盛文強的半島里,魚類是海洋中最活躍的存在,它們可以和人對話,可以化為人形,可以幻化成各種怪物,它們保有海洋的神秘和危險。海洋带給人類豐富的資源,也會凶險地吞噬人們的生命。漁具是人類和海洋對話的語言,《漁具列傳》是一部關于這門語言的語法書,本質上是對這門海洋語言的解讀。流傳久遠的習俗是人類與海洋形成的契約,通過漁具得以聯結。漁具記載了人類遵守或破壞契約形成的種種傳說:它們或者是海洋對人類忠誠的褒獎,或者是海洋對人類自大的懲罰。《漁具列傳》分成六類故事:“《舟楫列傳》寫到了承載與擔當,兼及變幻無常的漂泊命運。《網罟列傳》則包藏禍心和貪嗔,人心不足,則難免魚死網破。《釣鉤列傳》是重重欺騙與反欺騙的奸狡游戲,《繩索列傳》說的是銜接粘連之術,《籠壺列傳》窮盡奇趣,《耙刺列傳》則褒揚原始的膂力。”海潮的無定形態,讓每一天都成為必須遵守的儀式(書里有一篇考據文章《潮水時間歌訣》,寫出農耕社會和漁牧社會的不同),于是敬畏之心就必須時刻滿懷。
漁具這門語言從形態到構造方式,再到使用方法和使用禁忌,都是相當專業的。盛文強對于海洋的專業書寫與他十多年奔走渤海、黃海、東海與南海地區,大量收集相關的傳說技藝,致力于海洋文化的研究功夫密不可分。他具有深厚的博物學素養,考據文章很見功力,這素養有賴于對所寫之物的深入洞察和研究。只有掌握大量一手素材,才能有再創造的回環余地,將小說變成現實的倒影,專注地、一步步地致力挖掘。此時,一個地方將不再僅是目之所見的現實,因為聯系着古早的傳說與民間的創造,這個世界的畫卷徐徐舒展,徹底洞開,每一條道路都纖細分毫地呈現出來。
漁具,讓海洋和人類改變了彼此
《漁具列傳》的海洋主題讓我想到台灣的海洋小說家夏曼·藍波安,所不同的是,藍波安是原住民,並且親身經驗過海洋生活;盛文強更多站在民族史志的收集角度,給予這些傳說以重寫和重述,所以漁民的生活細節退居成為次角,人物僅有簡單的代號,人物使用着漁具,如同使用着與海對話的語言,他們的過往痕跡成為負載在漁具上的神秘傳說:死去的祖先會在海里保佑着後輩“每當想到他身着谷是衣冠,在水面上如走平地,舉手投足間蕩平海波的風儀,總是讓人感奮不已”(《覆舟而登仙》);“一雙手的形象,正在不緊不慢地系着捆魚結,繩結打好後又拆開,循環往復,永無止歇”的古鏡,這古鏡從海盜手中救了漁夫,又讓漁夫產生恐懼(《海盜的繩結》);將魚頭砂塞在枕頭里會防止噩夢(《拉網奇遇》);船上釘着銅錢才能在危難時刻開眼視物,讓船躲過暗礁(《船之眼》);趕夜海的人手里拿着櫓可以預防迷路(《櫓槳通神》);為漁夫引來鮮嫩魚群的隹鳥,在漁夫將它的翎毛剪斷後,“浸透了月光的翅膀如春雨過後草木萌發的原野,片刻之間,翅膀上重新發出了翎毛”(《隹鳥入轂》)。
有許多和這樣的“半島”相似的虛構地理世界:遠有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馬爾克斯的馬貢多;近有沈從文的湘西、賈平凹的廢都、韓少功的馬橋、朱天心的台北、莫言的高密、蘇童的楓楊樹,等等。些微區別是,作者從親歷者脫身為重述者,站在客觀的角度,就免去了“虛構”的義務,睜着一雙全然相信的眼睛。他可以說,這部書中的故事都是真實的,只是它們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久遠到那是一個人神鬼共存的元氣淋漓的世界。古代筆記體小說經常記錄這些軼聞怪事,《漁具列傳》沿襲了這種“目之所見,耳之所聞,皆為真也”的傳統,仿佛它們就是現實,是每個人的日常必備的經驗。
盛文強很有耐心,不讓一絲一毫的現實侵入小說,他氣定神閑,保有的厚重知識讓他可以氣定神閑地再創造。但在漁具中,他留下了海洋和人類通過漁具改變彼此的印痕。他的小說带有匠人的專業和細致,在渺遠的時空中,純粹在技術上完備故事,構架一個精微迷蒙,蕩滌着海風和魚腥氣味的半島。他巨細靡遺地描寫每一個漁具的形態、制作工藝、使用方法,其中包含的是對漁具所象征之美學精神的歌頌。匠藝活動是一種持久的、基本的儀式性沖動,儀式讓信仰變成實實在在的東西。“漁具的實用性隱隱蘊含着簡約質朴的美學特征,接通了原始的混沌精神,古老的審美傳統沒有隨着時光的流逝而失落,漁具正是活着的古物,它們带着漁獵時代的尖銳芒刺,從海角一隅破空而來”。
漁具,由此開始的
《半島博物史志》
盛文強的“博物志”式寫作很像香港作家董啟章的“V城系列四部曲”。董啟章通過四部小說《地圖集》、《夢華錄》、《博物志》、《繁勝錄》,用詞條式的分類列舉法,寫出香港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包括街道、日用品、動物、植物,以及由此衍生出香港這座城市所有的隱喻形象。董啟章站在2047年的香港,用考古學式的追憶筆觸,追憶香港這一“東京”的“夢華”景致。盛文強並不將半島賦予政治意圖,他的寫作也不带有政治隱喻,半島本身就是遠離帝國中心的蠻荒之地,未曾有過位居中心的繁華,因此就不存在追憶的悵惘失落,他矚目的是漁具带有的原始粗糲,歌頌它們穿透時空的生機與美感。
可以將《半島手記》看成盛文強建構“半島”世界的一部圖錄,《漁具列傳》是從其中“漁事詩”一卷衍生出的“器物傳”,他將其中十篇關于漁具的小說細化成《漁具列傳》里的六卷四十六篇。我想他的野心並不限于此,今後還會有半島的草木、魚類、人物等更多列傳。盛文強的想象力將隨着半島形象的一步步構建而變得更加縱橫恣肆,他筆下的半島將越來越鮮明、豐富,最終寫出一整部《半島博物史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