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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父女情書”,撫慰了我們的記憶

2016-04-06
來源:新京報 作者: 薛舒

《兩個父親》

作者:袁琼琼

四川文藝出版社

2016年4月

他過世後,她有時會想:在另一個世界,會有一個胖胖的、濃眉大眼滿臉笑容的男人去見他,跟他說:“孫先生,你好,我是袁一。”然後這一胖一瘦的兩個人會坐下來。繼父會與我的生父談話,告訴他我們是怎樣長大的。

兩個男人的故事具象的生父 抽象的繼父

看到封面上的一行字:人不能太有故事,有故事往往要遭逢變故。暗想,究竟是故事引發變故,還是變故造就故事?

其實,故事即變故,只是于生命而言是變故,落于書面,便是故事。我們總是認為故事應是有虛構成分的,事實上,我覺得,那是寫作者賦予“變故”以心靈的消解與釋懷。

《兩個父親》是這本書的名字,也是其中一篇散文的標題。然而閱讀,卻是從“眷村”開始,就好像進入村口,看到耿直歡樂的父親出場,美麗的戲劇化的母親亦是出場了,然後是我,充滿好奇而又心思縝密的天真女孩。再然後,群架打得頭破血流的男孩,被母親煽着耳光拖着頭發往家趕的“失足”女孩,並不受寵的寵物狗“嗷嗷”叫着從一家竄到另一家,那些永遠不會關閉家門的房子,成為村里的孩子們游戲的站點,家門內總有一個成年女人操持着她們擅長或者勉為其難的家務,教訓着自家或者鄰居家的孩子……然後,我們看見,繼父出現了,以默片的方式。

眷村其實並不龐大,可是孩子的心有多大啊!

十五歲是一個分界岭,繼父從生父手里領到一枚沉重的接力棒。生父以快速短跑的方式完成了他短暫而又激情四溢的生命,而繼父,卻是長跑,漫長的後半輩子,把十五歲的孩子跑成了花甲,把五十歲的自己,跑成一個九十九歲耄耋老人。

生父已然是遙遠的記憶,童年時代,被他拖着去醫院看牙,小小的腿腳跟不上軍人疾速奔走的步伐;他坐在公交車上,她坐在他膝上,腿肚子觸碰到他硬質粗糙的軍褲,令她覺得可靠而依賴;他带她吃冰,他“呼嚕呼嚕”喝冰渣子糖水,暗黑的底色下,他眉目鮮明,巨大的軀體以及攝取食物時浩瀚的聲音,一切都是清晰可辨……孩童時代的記憶顯得那麼具體,因為“我把我自己留在他的死亡里陪伴他,一個永遠幼小的自己”。而後的成年經歷,卻隱藏在那些氣味和色調的背後,抽象成某種概念。是的,在我的閱讀中,生父是具象的生父,繼父卻是抽象的繼父,可分明是繼父陪伴孩子的日子更長更久。

她給過繼父一個擁抱,在母親抱病住院的大廳。他“八十來歲,身體非常清涼干淨,抱着他時感覺他有種香氣,青草似的,陰涼干爽,完全沒有所謂的老人味。”在她的記憶里,他以沉默的影子以及氣味的方式無所不在。

我相信,那是一個潔身自好的男人,他沉默寡言,她亦是不曾在書中記錄下他的只言片語。他不說話,他是一個“跟我們住在一起的陌生人”。然而,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疏離恰是一種保護,保護孩子的自尊,維護她們內心岌岌可危的安全感,保住某些尷尬永遠埋藏在內心,某種窘迫不致讓孩子無以應對……與生父相比,繼父活在更為逼仄寂寞的心理空間,他悄悄地收藏繼女發表在報刊上的文章,剪貼本里收錄的是他羞于示人的驕傲。

繼父與生父互不認識,可他撫養了他的五個孩子到成年。他過世後,她有時會想:在另一個世界,會有一個胖胖的、濃眉大眼滿臉笑容的男人去見他,跟他說:“孫先生,你好,我是袁一。”然後這一胖一瘦的兩個人會坐下來。繼父會與我的生父談話,告訴他我們是怎樣長大的。

很少有人這樣寫自己的生父和繼父,讀到這一段,感動與哀傷,一並侵襲而來。

有時候我也會想一些並不存在的問題,譬如,當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並肩站在一起,我會偏愛哪一個?倘若他們分別與我單獨相處,我又會不會無以逃避地同樣愛着他們?盡管他們是那麼不同,胖或瘦,高或矮,開朗或內向……我喜歡這樣的對比,兩個親人,抑或兩個情人。

因為平和、坦然,世俗的人倫庸常在一個性情美好而又細膩的女子筆下,成為一種有關文字、有關人性的品質。

書寫錐心舊事停留在記憶里的父親

眷村的入口,亦是記憶的入口。那些記憶,由食物的滋味、家居的色調、人的語氣抑或歌聲、布料的觸感,還有,某種痛感,牙痛,甚而心痛,一一組成。而閱讀《兩個父親》的過程,便是一個別人的記憶與我的記憶交錯勾連的過程。

記憶總是那樣重要,幾乎所有人都這麼認為。記住發生過的事,好像我們的人生才可以存在。然而,“記憶又是很難准確的。我們記住的,往往不是事實,而只是情緒和感覺,可記憶會被這些情緒和感覺修改。”

當垂垂老矣的繼父“回憶他曾經參加的戰役、指揮過的兵員,被長官召見,長官對他的鼓勵。非常翔實、精確,場景、服裝、對話,有如小說,或電影。我們跟他談話時在一種幾乎魔幻的狀態,他如此真實地回憶那些在他生命中不存在的事情,我們附和他,因為真正的往事不在他的記憶里。”

在醫學領域,我們把這種現象叫“幻覺”,那是一種病症,而每一個曾經年輕過的人,在遭遇老年的自己時,多數會有這樣的“幻覺”。以書中的話來說,就是“用記憶修正人生”,那些被誇大的光榮與甜美,那些被屏蔽的不愉快與難以承擔,都在記憶里被重新描繪過。“我們所記憶的,與其說是真實人生,不如說是我們的願望,以及對自己人生的真正定義。”

當讀到她寫“凡是带厚度的、沉實的布料,總讓我想起父親。”,我便真想起我的父親,那個被我在《遠去的人》里記述的老人。現在他躺在醫院里,阿爾茨海默症讓他不再認識我,也不認識任何家人。他軟弱到不能咀嚼青菜,吞咽兩口水就要睡過去。可每每與別人提起我的父親,我腦中依然是一個穿着“老K皮鞋”,走路時腳步“咚咚”作響的父親。

小時候,我們把父親工廠里發的勞保皮鞋叫“老K皮鞋”,有着厚重的鞋面、鞋帮和鞋底,硬度可與安全帽匹敵,這種鞋子讓一個身量並不高壯的男人顯得偉岸而精力充沛。還記得,父親開着一輛紅色的車到外婆家來接我,他從車門里跨出的腳上就是那樣一雙鞋。他挾住我的雙臂,一把拎起我,把和玩具熊一樣大的我擺在駕駛室的座椅上:我們回家啦!然後,“老K皮鞋”踩下油門,“轟”的一聲,刹那間,小小的我飛馳起來……那是記憶里的故事,卻無法追溯真假。母親說了,父親從沒有開過紅色的車。還有,廠里發的“老K皮鞋”,父親大多送給鄉下的親戚,自己幾乎沒怎麼穿。還有還有,我住外婆家的時段,是四歲以前,那麼小的我,怎麼可能記得?可我腦中,就是有這樣的記憶。抑或母親的記憶也是錯的?我們交疊的錯誤讓過往變得神秘而詭異。就像作者在書中所說,“我不大相信記憶,一切的記憶,包括我自己的。”

讀到彼時,我忽然有一種沖動,我想認識一下這位叫“袁琼琼”的前輩,並不是要與她交談什麼具體的記憶,而是,我想看看她長什麼樣。書上的作者簡介沒有附照片,可是我的腦中,卻有一個想象的她,那個留着西瓜皮頭的祖籍四川的台灣女孩。童年的我,也是留的西瓜皮,只是出生成長在上海的我,與她有着母女般懸殊的年齡差距。也許見了面,我亦是想不出要與她說什麼話,我想,我只是要看看,未來的我,會不會長成她那個樣子。不然,為什麼她的記憶,在我讀來恰如我的記憶?

閱讀《兩個父親》,便是閱讀一個人的記憶,而這樣的記憶,在我眼里,卻是被賦予了文學的色彩。對心靈有着幽微關照的文字,不事張揚地撫慰自己,撫慰閱讀者,抑或,用她的記憶,喚起我們的記憶。如此,話題回到最初,那句封面上的話,“人不能太有故事,有故事往往要遭逢變故。”

故事與變故的關系,在《兩個父親》中,以記憶與現實的方式錯綜呈現。我們終其一生體歷着變故,同時為自己的內心創作生命的故事。如同書中所說:他保持懷疑,卻又無法證實自己的懷疑。因此選擇不信任記憶,也不信任遺忘。讓事實停留在某處,某個無法界定卻也無法抹除的某處。

有時候,我們寫作,就是為了在某處停留,停留在一個無法界定,也無法抹除的地方。

[責任編輯: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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