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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手機閱讀並沒有那么可怕

2016-10-20
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葉兆言

  手機屏幕只不過是更加形象更加生動,同時又是更加數據化地演繹了人們的閱讀生態。它代表著我們有可能更快地讀到你想讀的東西,它更方便,也更直截了當。

  在今天這么一個很正式的場合,我想先聊聊一個可能不是太正經的話題,想和大家一起聊聊手機上的閱讀。手機這玩意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它說有就有了,悄悄地走進人類社會,成為我們現實生活的一部分。對於我這樣的中國人來說,手機的印象最初和香港的黑社會聯系在一起,很大,像一塊可以用來砌牆的磚頭,只有黑社會老大才會使用,我們稱之為“大哥大”。

  手機很快就普及了,人手一部,這個發展過程快得驚人。大約2012年,我在意大利那不勒斯街頭發現了非常奇特的一幕,幾乎所有人都在用手機通話,匆匆走過的行人,坐在街邊椅子上休息的路人,曬台上,窗戶裏,我們能夠見到的意大利人都在使用手機。導遊告訴我們,這裏的電話費太便宜了,因此大家都肆無忌憚地通話。當然,他們的聲音很低,輕輕地私語,不像我們中國人,習慣了扯著嗓子大聲嚷嚷,一點隱私都沒有。

  再後來,手機上的閱讀就普遍了,手機不再是黑社會老大的專利,不再是僅僅用來聊天說話。手機的閱讀功能,已經超越了炫富和通話。有幾張圖片很能說明問題,在我們中國十分流行,一張是抽鴉片,一張是看手機,姿勢都差不多一樣。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比較,為什么要把看手機比作抽鴉片,因為在中國人的教科書上,抽鴉片和鴉片戰爭是中華帝國開始走向沒落與崩潰的轉折點。中華民族被鴉片給毀了,事實真相是不是這樣,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反正在我們的教科書上,確實就是這么白紙黑字地認定。

  為了改變這現象,中國的各個城市都有讀書節,都舉辦形形色色的讀書活動,號召民眾讀書,不遺餘力地宣傳讀書意義。中國人曾經是最喜歡讀書的民族,古語說得好,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我們相信讀書能夠解決一切問題。可惜這些年的行情完全變了,我們的媒體上經常會表達出這樣一種遺憾,那就是中國人好像都放棄了閱讀,與其他國家的民眾相比,反而是外國人更樂意閱讀。經常可以讀到這樣的文字,說俄羅斯人躺在草地上讀詩歌,法國人和日本人都在地鐵上看小說。

  事實的真相是不是這樣呢,當然不是這樣,事實的真相顯而易見,全世界都在低著頭閱讀手機。俄羅斯人、法國人、日本人、韓國人,他們和中國人一樣,都在目不轉睛地看手機。這是不可阻擋的一個潮流,算不上什么好事,也未必就是了不得的壞事,它只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一個現實。因此,只是討論應該不應該在手機上閱讀,完全沒有意義,可以進行一番討論的也許只能是,我們通過一個小小的手機屏幕,究竟能讀到一些什么。

  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家魯迅曾經說過一個故事,他母親作為一名家庭主婦,作為一名著名作家的哺育者,也喜歡看些小說,不過從來不看他寫的那類小說。魯迅的小說曾經很流行,在當時是文學青年的《聖經》,而她看的小說同樣也很流行,在報刊上擁有了更廣泛的讀者。同樣是小說,它們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有著不一樣的品質。在評論家眼裏,在文學史上,魯迅母親看的那些小說可能都是低俗的,不入流的,但是魯迅先生並沒強求母親提高文學口味,強求她去讀自己寫的文字,強求她去讀他心目中認定的優秀文學作品。為什么呢,因為魯迅清楚地知道,在現實生活中,寫作是自由的,閱讀也是自由的,人有選擇自己要讀什么的基本權利,即便是兒子,也沒權利強求母親去讀什么。

  基於這樣的認識,所謂為讀者寫作,有時候就可能非常可疑,就可能是一句十足空話。迎合讀者,讀者要讀什么,我們作為寫作者就為他們寫什么,完全有可能會變得非常不合適,非常不正確。毫無疑問,作家必須要有理想,他永遠都是在為潛在的讀者服務,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作者和讀者都是在尋找,都在尋找他所認同的東西。作家在作品中表達自己的認同,讀者在作品中尋找自己的認同,大家各司其職,大家各取所需。換句話說,作者和讀者的關系,有時候就像魯迅母子,母親要讀她想讀的東西,而兒子只能寫他想寫的東西。

  我離開大學以後,在出版社當過編輯,深知讀者趣味的不可捉摸。對於寫作者來說,很多事說起來容易,實際操作起來非常困難。一方面,我們不知道讀者想讀什么,覺得自己很努力,在充分地為讀者著想,實際上,更可能是盲人摸象,是想當然。我們常常會陷入到自以為是的困境中,我們盲目地生產,結果讀者根本不接受那些為他們定制的產品,他們根本就不願意理睬我們。我們的辛苦努力,最終變成了一個個笑話。另一方面,有時候,我們確實可以聰明地知道讀者需要閱讀什么。出版社因此可以賺錢,因此有了良好的經濟效益。明知道在文學創作中,流行和時髦是一個非常不好的東西,但是幾乎所有的出版社都不可能免於利益的誘惑。

  時至今日,在中國搞出版還是個賺錢的好買賣,盡管大家都在抱怨,紙媒的輝煌時代已不複存在,都在抱怨手機閱讀給出版社的利益帶來致命打擊。我的伯父搞了一輩子出版,是一名非常有經驗的出版老人,深知出版界的內幕。他跟我說過兩件事,第一,出版社總是賺錢的,因為賺錢,在經濟方面,它的各種抱怨政府常常不予理睬,要想獲得財政補助幾乎不太可能。第二,文學作品總體上來說,並不怎么賺錢,那些獲獎作品和暢銷書不過是看上去很熱鬧,真正賺錢永遠都是教育類圖書。

  今年8月8日,中國的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發布了權威的《2015年新聞出版產業分析報告》,這份報告有個非常重要的結論,就是“2015年紙書的銷售相較於2014年,不但沒有下降,反而有所增長”,公布的數據竟然是這樣:

  全國共出版圖書47.6萬種,較2014年增長6.1%。圖書出版實現營業收入822.6億元,比上一年增長4.0%;利潤總額125.3億元,增長了7.0%;全國出版、印刷和發行服務實現營業收入21655.9億元,較2014年增加1688.8億元,增長8.5%。

  我對這個數據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它提供的另外一些數據,譬如“數字出版”增加了百分之三十,這個數據與手機閱讀是可以互動的。又譬如期刊減少了百分之五點二一,報紙減少了百分之十點二七,這個數據同樣是與手機閱讀有關,那些報刊上姍姍來遲的新聞和八卦,既然都可以在手機上讀到,我們為什么不選擇手機呢。而且,這些數據說的是2015年,甚至是2014年,2016年又會怎么樣呢,當然還是應該增加的繼續增加,應該減少的繼續減少。因此,這份看似對紙媒仍然還抱有信心的樂觀報告,透露的卻是並不太樂觀的信息。

  最後還是回到手機閱讀上,首先,我想表達的一個非常簡單的意思就是,手機閱讀和吸食鴉片沒有什么可比性,並不像媒體上認定的那樣有害,它並不是什么洪水猛獸,很多東西都可以讓人上癮,都可以讓人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其次,手機閱讀並不能表明讀者的閱讀興趣有什么本質改變,中國人有句俗話,什么人玩什么鳥,手機上確實有很多無聊信息,無聊是因為有無聊的需求,有無聊的供給。手機屏幕只不過是更加形象更加生動,同時又是更加數據化地演繹了人們的閱讀生態。它代表著我們有可能更快地讀到你想讀的東西,它更方便,也更直截了當。

  不少年輕人跟我談起過網絡小說,他們對這些小說表現出來的熱情,遠比閱讀世界名著更大。很顯然,我們已經無法避開網絡時代,一位法國作家非常認真地告訴我,他在手機裏存了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覺得無聊時,會很隨意地看上幾頁。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而且還相信,一定會有人用手機來閱讀《紅樓夢》,閱讀唐詩宋詞,閱讀魯迅的著作。我相信紙媒很可能會被網絡所代替,電子讀物最後將一統天下,但是說什么也不相信,我不相信在網絡時代,優秀的文學作品會沒有立錐之地,不相信文學會因此就死亡了,就不存在了。我相信,如果閱讀仍然是自由的,必然會有人選擇更優秀的文學,如果寫作仍然是自由的,必然會有人寫出更優秀的作品。

[责任编辑:许淼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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