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认识黄土高原是在我的山村。
小时候,走上一个叫“烟口”的山峁,就看到波浪般起伏的山梁间隔着沟壑,一直延续到极目远眺之处。这是黄土高原的腹地。作为世界上最大的黄土堆积区,黄土高原包括了陕西、甘肃、宁夏、山西和河南等多个省,面积达到30万平方公里,和意大利大小相仿。
天气好的时候,在二十公里外,县城的全貌清晰可辨。它位于一座石头山的山巅。沿着陡峭的山坡,不规则地分布着朝向不一的窑洞。它叫佳县,是小时候我的世界的全部。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它有一个浪漫得多的名字,叫葭州。葭,在古汉语中意思是“初生的芦苇”。
1
一条大河在佳县县城东侧脚下,奔腾南去。它是黄河。
黄河切割出数百米深的秦晋大峡谷,成为陕西和山西的天然分界线。河的对岸就是山西临县。那里依然是黄土高原,承载着沟壑的故事。如今,两岸古老的渡口由于公路桥的通车而废弃了。
千万年累积的泥沙依旧堆积在大河边上,但芦苇已经不见。这种优美的植物消失在人们的砍伐中。但芦苇的传说依然在延续。它被写入《诗经》,成为它最美丽的一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水,就是黄河。千百年后,《诗经》爱情澹然悠远的格致被另一种粗犷的歌曲取代。这是陕北民歌。依然是描述分离的男女之情,民歌《圪梁梁》这样唱到,“对畔畔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咱有名的二妹妹。”圪梁梁是黄土高原特有的山梁,四周被沟壑环绕着。
是什么分离了这些情侣?《诗经》和陕北民歌语焉不详。但在古代,它多半是战争。
葭州不是为爱情修建的,而是为战争。
这座石头城起源于宋代,为了防卫西夏而建。如今县城东侧,依然有几公里残存的城墙。城砖呈现出黄黑的古旧色泽。葭州是党项羌族建立的西夏王朝的东界。宋朝和西夏在此进行了多年的拉锯战。
1038年,西夏的李元昊称帝。这位新皇帝进取心很强,想把西夏版图进一步东扩。于是,宋朝和西夏在黄土高原进行了几次鏖战。宋朝的指挥官之一,是那位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李元昊打了几次大胜仗。陕西延安一带最终成为西夏的地盘。
李元昊作战极其机敏。他把间谍、诡计等并用,取得了很好的作战效果。比如,李元昊有次将鸽子笼放置在宋军经过的密林中。这样,宋军出于好奇打开鸽子笼时,众多鸽子飞起,就暴露出宋军的位置。
李元昊广为人知的,除了军事才能,就是他血腥的宫斗。李元昊的母亲策划了一场刺杀他的行动。事件败露后,李元昊毫不犹豫地毒死母亲,还将母亲家族的许多人沉入黄河。
李元昊本人之死与女人有关。晚年的他自恃为一方主宰,生活逐渐沉沦于声色犬马之中。李元昊本来给儿子宁令歌娶了没移氏。结果他自己被没移氏的美貌迷住,竟将她纳为自己的皇后。激愤的太子宁令歌挥起了屠刀。1048年,元宵节的晚上,李元昊被儿子削去了鼻子——他英武相貌的象征之一。他于次日死去。
没移氏后来隐居在一处佛寺内,但仍然不得安宁。一年后的1049年,辽国的军队踏过黄土高原,向西夏发动了进攻。辽国的军事目标之一,竟然就是为了得到没移氏。这位绝色女子最终被辽国军队搜出,掳掠而去。
2
比李元昊早六个世纪,另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帝王在黄土高原崛起。他叫赫连勃勃,匈奴人的后裔。
天生不安分的赫连勃勃,早年家道不幸,但运气颇佳。他的父亲刘卫辰生前为塞内一方霸主,匈奴的西单于,拥有善射的士兵达三万八千人。
在一次和北魏的交战中,刘卫辰被俘虏并被杀。年轻的赫连勃勃逃到了叱干部落,却被首领他斗伏送给北魏。这时,他生命中的贵人出现了。他斗伏的侄子阿利苦谏不成,就派人半路劫走了赫连勃勃,转送到没奕于处。没奕于是后秦皇帝姚兴的部下。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姚兴极为赏识赫连勃勃,让后者做了镇守朔方的大将。赫连勃勃乘机扩张势力,没几年就在黄土高原站稳脚跟。
当初,没奕于收留了赫连勃勃,并把女儿嫁给了他。但像那个年代的众多将领一样,赫连勃勃把翻脸不认人的特性发挥到了极致。有一次,他带了三万大军,假装在高平川打猎。乘没奕于没防备,赫连勃勃袭杀了他,还合并了老丈人的军队。
赫连勃勃接着将兵锋对准了同样恩泽于他的姚兴。姚兴接连战败,丢失了大量城池和土地。在战争中,赫连勃勃将暴力美学发挥到了极致。为了震慑敌军和炫耀武力,大战之后,他会将敌方将士的头颅堆放在一起摆成骷髅台,还取了个文雅的名字叫“京观”。
与残暴相比,是赫连勃勃对人类建筑史的极大贡献。这就是他的王者之城统万城。
统万城位于今天陕北靖边县的北侧,是黄土高原北端的一处恢弘的古代都城奇观。如今的夯土城墙长度达数公里,仍然保留着乳白色。城垣的下方被沙土和蒿草包围着。一群当地特有的沙燕在城墙上方凹陷的地方作窝,并不时盘旋在城墙周围,给寂寞的孤城增添了不少生机。
在城址数百米外,清湛的无定河缓缓流过。河的两岸分布着柔美的红柳。温柔的景致之外,是这条河承载的苦难的战争记忆。唐代诗人陈陶《陇西行》的名句,写绝了这里的战争与思念,“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无定河边骨还包括为统万城的建造而殉葬的工匠们。这是人类建筑史上最残暴血腥的一处工地。
为了修建这座王都,赫连勃勃征召了十万人。城墙用蒸土建造,异常坚固。城墙刚修建好要验工。验工者就拿锥子刺城墙。如果锥子能刺入一寸,修建这段城墙的工匠就被杀掉。城墙要重新修建。
在统万城,赫连勃勃造了一批精良的兵器。造兵器时这种残酷的生死游戏再次上演。验工者拿造好的弓射铠甲。如果弓不能射穿铠甲,造弓的工匠就要掉脑袋。如果弓射穿了铠甲,那么造铠甲的工匠就要死。这场生死博弈造就了赫连勃勃工程和兵器的高质量。有统计的掉脑袋的工匠就有数千人。
正是这种骇人听闻的造城手段,造就了统万城城垣一千多年屹立不倒的品质。赫连勃勃本人也对这座王都有特殊的感情。后来攻克长安后,群臣都劝赫连勃勃定都长安,可他执意北返。名义上,他说是为了守卫北边,还得回统万城。内心深处,他眷恋着黄土高原上的这座王都。
《统万城铭》记载,王都气象万千,“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高隅隐日,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洪流就是无定河。当年的河流要比如今宽阔很多。那时,黄土高原的土壤仍然没变,但地表绝非如今看到的千沟万壑,也没有为减缓水土流失而修建的大量梯田。
如今,黄土高原很多地方植被覆盖稀少,颇为荒凉。赫连勃勃驰骋黄土高原时,地面起伏要比如今小很多。高原的地表是大面积的草原和森林。经过了一千多年岁月的磨砺后,当年统万城的“华林灵沼,崇台秘室,通房连阁,驰道苑园”,如今都看不到了。
3
和统万城一样,另一处给黄土高原打上特殊印记的历史遗址是秦直道。这是秦始皇建造的一条意义非凡的高速公路。
秦始皇最开始进击匈奴,源于一次不折不扣的乌龙事件。秦始皇本人笃信怪力乱神。有一次,秦始皇委派燕人卢生到海岛去问方士,占卜国家大计。卢生回来将鬼神之事抄录在一本书里。其中有一句关键的话,“亡秦者胡也。”
这是一句决定了历史走向的卦辞。这里的“胡”,实际指秦始皇的儿子胡亥。但秦始皇不怀疑自己的儿子,而是将“胡”解读为北边的胡人,主要是匈奴。
于是,秦始皇委派蒙恬,指挥三十万大军和匈奴打了起来,占了陕北黄土高原的土地。
秦直道修建的最原始目的,并非抗击匈奴,而是供秦始皇游乐北边。为秦王“扫六合”建下不世功勋的名将蒙恬,被任命为秦直道修建的总指挥。
秦直道从内蒙的九原郡到陕西咸阳的甘泉,全长接近700公里,宽约四米多,纵贯了陕北黄土高原,大体上近似直线。它的南起点甘泉,是秦始皇的一处避暑胜地。秦直道的一半穿越了南北走向的子午岭,建在接近山巅的地方。秦直道从公元前212年开始修建。仅仅两年后就竣工了。
蒙恬家族因为其忠诚深得秦始皇信任。因为信任关系,蒙恬手握三十万大军,长期戍守北边,与匈奴对峙。蒙恬的弟弟蒙毅官至上卿,是秦始皇非常信任的谋士。因为这种关系,蒙氏兄弟风头一时无二,在朝廷可以说少有人敢得罪。
但事情坏就坏在蒙氏兄弟的政治幼稚病上。与他们的忠信相比,他们对秦王朝的政治斗争格局参悟不深,不懂平衡之术。
以“指鹿为马”的政治演出而闻名后世的赵高,是蒙氏的主要政敌。赵高本来出身卑贱家庭,但因为通晓法学,被秦始皇提拔为中车府令。他和秦始皇的儿子胡亥是政治盟友。
有一次,赵高犯了大罪,秦始皇责令蒙毅法办。蒙毅一向刚正不阿,就依法判了赵高死罪,还要革除他的官籍。但秦始皇出于爱惜人才的目的,不但赦免赵高的死罪,还让赵高官复原职。
事情看起来归于本原了。但蒙毅的这次秉公执法,把赵高得罪大了。城府很深的赵高,必欲将蒙氏兄弟除之而后快。
秦始皇37年,在巡游途中,他在山东德州境内得了重病。一生惧怕死亡的一代枭雄,也终于知道自己的命运了。秦始皇最讨厌提“死”字,于是在他病入膏肓时,大臣们也不敢多谈死事。大家都眼睁睁看着统一天下的一代帝王,能留下什么样的遗诏。
但秦始皇只写了一封玺书给他的长子扶苏,言辞极为简约,“与丧会咸阳而葬。”字越少,事情越大。这封玺书虽然简短,但传达的政治信息极为重大,这就是秦始皇将大事委托给了扶苏,也就是暗示扶苏将成为皇位继承人。
与胡亥相比,扶苏是众人眼中理想的王位继承人。但这位长公子此刻正在陕北黄土高原上蒙恬军中,充当监军。当初秦始皇镇压儒生时,扶苏是反对的。他劝父亲说,“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但秦始皇听不进去,还把扶苏下放到北边蒙恬军中。
老皇帝当然不是真心惩罚儿子,而是让他到前线历练。
如今秦始皇遗书给扶苏,可以看出他内心深处是看好这位儿子的。但当时的政治状况是,离秦始皇最近的实权人物,都不是扶苏-蒙恬一派的。皇帝的心腹蒙毅,此刻也执行祭祀山林的任务没有回来。
于是,历史留给了胡亥-赵高一派充分的政治操作空间。他们操作的第一步,就是严格封锁秦始皇病逝的消息,而立胡亥为太子。第二步,则是矫诏,就是假冒秦始皇的遗诏,以罪的名义赐死扶苏和蒙恬。于是,扶苏和忠心耿耿的蒙氏兄弟先后被赐死或被杀。
不过,对于这出历史悲剧,史家司马迁并不抱有多大同情。他反而思考蒙恬修建的这条秦直道的负面效应。它像纵贯黄土高原的一把利剑,但确实太劳民伤财了。
如今,黄土高原的王朝早已随着时光流逝化为尘埃。但古代人类梦想的印记,均沉淀在这些非凡的帝王作品中,成为难以抹去的文明的一页。
参考资料:
《晋书》,房玄龄,中华书局,1996年版
《史记》,司马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西夏书事校证》,吴广成,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
《西夏王朝》,唐荣尧,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
本文作者:高龙,原为记者,北京大学历史学硕士,澳洲莫纳什大学国际关系学硕士,爱好钻研和写作,爱读佛道经典和神话。此前十余年多数时间在各地奔跑,积累了较丰富的田野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