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

    說起佛山，我首先想到那裏的陶瓷。應該不只我吧，別人也會這麼想。佛山的陶瓷聞名，世人皆知。我裝修過兩次房，大大小小的建材市場轉過許多，每次看瓷磚，都會問問產地。毫不誇張地說，佛山是以這種方式嵌入腦子的。一個地方盛產什麼，自然有其緣由和秘訣。也許只有踏上佛山，才可以窺見、破解。我從未把佛山與酒聯繫起來，因而聽說佛山亦產名酒，甚是驚訝，當然，也有些懷疑。也許有酒廠，可名酒這個標籤不是隨便貼的。但朋友口氣篤定，我的好奇被勾起。人生的第一次佛山之行，不是觀賞陶瓷，而是去品酒。與預想完全不同。

    前往佛山的路上，我的目光一次次撲向窗外。已是十二月，北方早已大雪飛舞，而兩側的樹木、更遠處的樹影仍然綠意蔥蘢。金色的陽光流瀉而下，偶爾，樹葉間會泛起耀眼的光澤，如魚鱗般閃爍。某一瞬間，會讓人產生錯覺，不是坐在大巴上，而是乘遊輪航行，那是群魚在嬉戲翻舞。

    或許，這預示著驚喜吧。坦白地說，去酒廠，任何一家酒廠，我都是喜歡的。我不擅飲酒，卻喜歡酒，或也可以說，正是因為酒量稀鬆，所以對酒有著難以描述的癡迷，甚而覺得那是自己的缺陷。在我的故鄉，遍地海量的人，當別人說我必能喝酒時，我很是羞慚，就像偷竊被當場捉拿。我曾如瘋狂讀書般瘋狂練習酒量，聽來好笑，但千真萬確。可惜沒練出來，索性放棄。但對酒的癡迷依然。我去過茅台酒廠、瀘州老窖酒廠、古井貢酒廠、九糧液酒廠、古貝春酒廠……加上小型酒廠，有一二十家吧。因而，也知道白酒的香型有醬香、濃香、清香、米香、兼香、馥香、老白乾香、鳳香。我都品嘗過，各有各好。而要去的石灣酒廠與別的酒廠不同，生產的是豉香型。據說早年在香港暢銷的三類酒中，除了茅台和汾酒，就是石灣生產的豉香型酒。豉香究竟是什麼味道？是用豆子生產的麼？會有豆子味麼？疑問躍跳，如歡躍的魚群。

    下車便聞到淡淡的酒香，深吸幾口，心曠神怡，旅途的勞累隨酒香盪去。沒有比這更好更直接的歡迎儀式了。以為到了酒廠，細觀卻是石灣美術館。庭院式建築，院內有一池湖水，湖岸的高山榕如撐開的巨傘，從樹下走過，臉上斑斑駁駁，感覺榕樹的枝幹把天空撐裂了。像突然從塵俗進入另一個世界，安靜，恬然，若不是鼻翼旁飄拂的酒香，或許以為自己做夢呢。庭院雖美，只是有些疑惑，不是去參觀酒廠麼？怎麼到了美術館？答案在展廳的牆壁上，除了書畫，還有陶藝展示。原來石灣酒廠把酒文化與藝術理念無縫對接，盛酒器具都是不可多得的藝術品。品酒，亦品酒器。器為酒甕，酒為器魂。小憩時，禮儀端上石灣青梅酒。將青梅泡入酒中，青梅逐漸由青色轉為黃色，酒則帶了酸味。杯中的青梅酒金黃剔透，酸中帶甜，甜中泛酸。我品著酒，微微眯了雙眼，腦里閃出一樹樹的青梅，蹦跳的小鳥，跳躥的陽光，緩緩的西風。嘴巴里不僅是液體，還有時光及季節的聲響。青梅酒度數不高，也能醉人呢。青梅酒如此，那麼石灣玉冰燒呢？有點迫不及待了。

    序曲之後，終於目睹了石灣酒廠的真容。

    彎彎曲曲的東平河由北向南，河水青碧，河岸的羊蹄甲粉艷的花朵一堆堆一簇簇的，遠遠望去就像一幅山水畫，再遠的高架橋上，轎車疾馳而過。石灣酒廠就在東平河邊上，與遠處的高樓相比，有些貌不驚人，像鬧市中安靜的閨閣。自然，空氣中的酒香遠比美術館濃烈。

    石灣酒廠的前身是陳太吉酒莊。清道光十年，由佛山蓮塘人陳屏賢創立，已近二百年歷史。陳屏賢又名陳大吉，籌劃初始，酒莊名字叫陳大吉。開業之日，陳大吉祈福叩首，結果撞破額頭，心中驚懼，以為不祥，求人解說，被告知頭上出血乃鴻運當頭。陳屏賢大喜，乾脆改名陳太吉酒莊。在酒廠博物館的牌匾上，那一點不同於別的黑色字體，是鮮艷的紅色。講解員在講述那一點的故事時，也是神采飛揚。仿佛那是一盞燈，照亮了周遭也照亮了她。傳奇故事當然迷人，而傳奇之所以生長，還在於酒香濃郁。只有香濃的酒才配得上這樣的傳奇。

    與別的酒廠不同，陳太吉酒莊釀酒的原料是大米。我喝過的酒，最多的九種糧食，少的用兩到三種，只用一種糧食釀造的並不多。只用大米釀造的更少見。但其特別不是用大米釀造，而是別出心裁，在釀造時加入肥豬肉。

    陳太吉酒莊第三代傳人陳如岳善於琢磨，不斷研究新的釀酒方法。在酒中加肥肉，即是他的發明。和文學創作一樣，必定是有靈感的。在他半酣之際，抑或在舉杯賞月之時，又或者，進士出身的他吟詩間突發奇想，也可能，走過街巷看到鄰居用米酒浸泡藥材時受了啟發。最簡單的緣由或許是他的一次又一次嘗試。他在酒中應該也加過別的佐料，但添加肥肉，給他帶來了驚喜。加豬肉的米酒，味道綿甜柔和，豉香濃郁，酒體豐盈。還有，酒液清澈，不再渾濁。

    這就是玉冰燒的由來。開始叫肉冰燒，只是肉字略不雅，粵語肉與玉同音，而浸酒的肉呈白玉色，後改為玉冰燒。這個名字妙極，道出了酒的內涵，酒的精神，即便是冰，也會燃燒。

    餐間自然要喝一點的，各種酒都嘗了嘗，小壇酒，玉冰燒，青梅酒，六埕藏等。酒是有個性的，同一個廠的酒，亦有差別，但都是香醇的。

    忽然又看到酒器，精妙絕倫。其中一件是陶瓷藝術大師黃志偉設計的，以古代詩人酒後的意境為造型。詩人喝醉了，顯然是大醉，身體傾斜，似乎輕輕碰觸就會歪倒，但詩人依然緊緊抱着酒瓶，沒喝夠的樣子。又或者，他抱着酒埕前往朋友家的路上，聽到呼喚，他偏著頭，醉眼迷離，竭力傾聽。紅撲撲的臉，笑眯眯的眼，憨態可掬。整個造型結構合理，線條流暢。另一件是老翁醉臥圖。老翁頭枕酒埕，面朝藍天，清風吹拂，白髮抖動。沒有什麼能驚動他，他神情怡然，似有笑意，顯然在做著什麼美夢。一件件觀賞，感覺眼睛徹底不夠用了。

    酒與藝術融為一體，這正是玉冰燒追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