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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美神農架

2023-12-19
来源:香港商報網

    慢悠悠的霧,先我們一步到達神農谷,遮蔽了藍天浮雲、由淡而深的黛色山巒、孤聳壁立的山崖,冷杉、紅樺與灌木、草叢,只留近前兩側的朦朧山影,讓我們揣想。仿佛大自然的手筆,古代中國畫中常用的留白,於是,真實的美感被霧色模糊了邊界,可以抵至無限大。也仿佛客人千里迢迢來訪,主人不巧遠行而去,遺憾如漫天大霧,卻又留出了懷想的空間與未竟的可能。誰能明白霧的心思呢?或許,這是它與神農谷的一場合謀,讓我們擦肩而過心生牽念 】念是可以美化物質的對象與情感的,遠勝過記憶於時光綿延中的附麗。

    饋贈隨後到來。離開神農谷的路上,車在山道上盤旋,如蓋的雲層罩住天穹,忽然,在山峰與雲層之間熹開了一道縫隙,陽光透射進來,照亮了一線雲朵,也照亮了群山的褶皺。

    我們忍不住停車,遠眺。群山的面目清晰起來,連綿的山峰與深切的山谷,層層疊疊的山影,層層疊疊的綠。山谷間如鏡的明亮處,是一個水庫。雲層漏下一束光,看得到清晰的光路,落在一片山巒上,其上起伏的植被清晰可辨,仿佛山巒在呼吸。這一刻,天地遼闊、壯美、雄奇,也澄澈、肅穆、聖潔。這樣的時刻,足以驅走心中細小的塊壘。

    這片山野,在億萬年前曾是汪洋的一部分。它攜帶着波浪奔涌的記憶而激盪出了山巒的萬千褶皺。在神農架博物館裏,看到兩塊化石,五瓣花朵似的海膽凝固在一塊圓石中,一大二小三葉蟲凝定在黑色方石中,它們都來自於神農架久遠的「海洋時光」,成為其生命史的明證。相對於這綿延的群山,和這山野所隱喻的浩瀚時空,一芥生命如我,是多麼渺小的存在,「想想普遍的實體,你只佔有它很少的一部分;想想普遍的時間,你只分到它一個短暫和不可分的間隔……」(《沉思錄》馬可·奧勒留),可那至為短暫的間隔,卻又涵孕了每個人唯一的此生,如同這被眼前山景模糊了面目的任何一株植物,都擁有自己榮枯有度的生命史。

    稍頃,層雲合縫,光亮隱沒,神農架的群山恢復了深沉的情態,萬物隱匿其中。須臾間,風雲變幻,如霧之聚散,讓人捉摸不定。不由感嘆,遇到即是緣分。

    另一場大霧,在大九湖等着我們。

    我們到時,霧已在湖面逶迤而行,輕盈、曼妙、無拘無束,縫合了群山和它的倒影,將一排行道樹一棵一棵含入,還有樹下行走的、墨點似的人兒。明淨的湖水構成天空的鏡像,一色淨藍。近處,白天鵝與黑天鵝,仿佛浮遊仙界的精靈。岸邊的張大人花和牛尾蒿,時時牽動衣袂,那是來自人間的絮語,提醒着我們並非仙境,如此大美之境落實在人間。

    嚮導、神農架妹子羽軒告訴我們,每當大雨過後,晴兩日,晨起,趕在太陽出來前奔赴大九湖,便有一場轟轟烈烈、如夢似幻的大霧等着你。大霧中的大九湖,美如仙境。

    我們沿木板鋪設的步行道,繞湖而行。霧氣瀰漫四野,濕地上的荻、香蒲、車前草、幸運草……身披霜花。一座不高的山峰背後,藏一團耀亮的光暈,我們靜立一刻,等待那一輪圓日跳脫出山影的遮蔽,無私地將光亮普灑於曠野。指針的划動清晰可聞,緩慢而又迅疾。天地瞬間明朗,日光直射過來,拉長一棵棵樹和我們的身影。漸漸,霜花散盡,霧氣散盡,大九湖再一次清晰無飾地展現在世人的目光中。

    大九湖這個高原濕地,富含具有強大蓄水能力的泥炭蘚,即使在枯水年份也不會枯竭。湖區分佈有許多神秘的落水口,將九個大湖豐沛的水流吸入地下河,再漫遊出地面匯入堵河,流進漢江。南水北調工程的南方起點丹江口水庫里的水,據說十滴中就有一滴來自大九湖。在大九湖,一樹樹野生海棠聆聽着流水不竭的聲響,每年五月花開時節,山谷繽紛多彩;落花時節,亦滿目繽紛。白色花瓣落於水中,順流涌動,星星點點,逶迤一路。

    霧,無疑構成了神農架魅力的一部分,自現實處生,向無盡處去,是虛與實的疊加。大荒之中,群山之上,青綠雜生處,水波橫呈間,霧氣蒼茫浮蕩,讓遼闊更加遼闊,讓深邃更加深邃,讓神秘更加神秘,讓幻美更加幻美。

    在大九湖行走,會和有着第四紀冰川期記憶的活化石植物珙桐、鵝掌楸、連香樹相遇,在其未曾斷絕的生命鏈條中,經歷了多少榮枯輪迴與生存險境,隱藏了多少我們未曾破譯的密碼,才得以與今時的我們有緣遇見?踏霧而行、駐足觀賞的人,年年歲歲變換,沐霧而生的萬物消消長長,霧色來了去、去了來,聯通着遠古與今時,仿佛合身撲入可以穿越時空的一條隱秘通道。

    時光深處,大九湖曾是古鹽道的必經驛站,是聯通和延續川鄂陝民間生活的生命幹線。

    鹽,人間五味之一,也是大山林莽中生存的必需品。明清時期,危岩之下,深淵之側,貼山綿延的羊腸小徑上,活躍着成百上千的背子客。他們從十堰的房縣、襄陽的保康或神農架的深山中出發,百線穿一針,來到處在川鄂陝交界處的大九湖,越過五墩子岩進入川地。此行的目的地是位於川東的巫溪大寧廠,那裏產井鹽。去時背簍里裝滿香菇、木耳、苞谷、皮革、中藥材,回時無例外的是鹽,這延續生命之物,曾經可以1斤鹽換取3斤木耳或5斗苞谷。每趟200多斤的重量壓實在肩頭,全長800多公里山路,都是靠人的雙腳一步步丈量。

    同行的作家吳太地曾採訪過一位老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年僅14歲的他曾跟隨背夫到大寧廠背過鹽,去時背了60斤冬花,回時背了40斤鹽,來回6天,賺得3元1角錢。在攝影家易偉的記憶中,交通還不通暢的七十年代,還有背子客沿古鹽道來去,運送生活物資。在外地藥材廠工作的父親,每次走回家需要三天時間……而今,被腳印填滿踩實的羊腸小道已被草木遮蔽,消隱在了滿目青綠、層巒疊嶂的景像中,些微的線索只能從人的記憶和文字中去找尋了。鹽成為了生活中至為尋常之物,沒有誰還會為了它歷盡艱辛。平整的盤山公路可以將人們迅速送達想去的地方。繁華都市的訊息,可以在第一時間通過網絡抵達深山之中。人們的吃穿用度也跟緊了時代潮流。生活已經深深地改變了。可在神農架人身上,依然有着不被外界打擾的某種氣質,真摯、樸素、務實,這氣質想來是他們生長於茲的山水賦予的,而他們也像愛護「眼珠子」一樣珍惜自己賴以生存的這片山水。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開啟的採伐熱,伴隨公路在深山中挺進的,是刺耳的鋸木聲、砍伐聲,一座座山頭裸露,成片林木消失……這一切在八十年代被緊急叫停,「保護」取代了「發展」的口號,神農架這片山林的珍貴价值被重新認識、定義。這片始祖炎帝曾架木為屋、遍嘗百草的山林,遼闊、豐富、神秘,需要的是人與大自然相依相偎的和諧共生。經過四十年的休養生息,今天的神農架森林覆蓋率達到91.1%,林木蓄積量達到2733.8萬立方米,成功申創世界自然遺產。

    初到神農架那天,宿松柏鎮。近旁的山巒遍披綠色,小鎮偎依在山腳,潔淨、安祥。暮晚時分,我獨自沿溪流漫步,路過一位農婦悉心打理的菜園,看見青澀的小西紅柿掛滿枝頭,辣椒彎曲出好看的弧度,茄子紫得油亮。一顆核桃從樹枝墜落,撲在地上,發出脆亮的聲響。一位穿西裝戴帽的男子在溪邊垂釣,一線甩下去,提上來,空無一物。再一線甩下去,提上來,空無一物。他卻樂此不疲地揮杆,重複着這不為外人所盡知的垂釣之樂。溪流轟響,滿耳鳥鳴,時間在他的一提一收中緩慢下來,山中日月被拉得悠長,悠長而安詳。

    斜陽下,群山明暗交接,像一個懷有曠古心事或隱秘的人,漸漸沉入深濃的夜色,隱匿了一切細微的波瀾。我站在掛滿青柿子的樹下,旁邊的樹上披滿扇形葉子,想像他們未來的樣子——二三十天後或者更久,這一株枝頭將掛滿盞盞紅燈籠,那一株隨風晃動片片金黃,這紅、這金黃和更多鮮麗的色彩將鋪滿山野,賦予神農架一年中最絢爛的秋景。

    在神農架的最後一頓晚餐,吃得「奢侈」,這奢侈不在於食材的新鮮,為深山中純淨的水土滋養,而是一瀑清泉就在近旁流瀉。溪流撞擊石頭,飛濺出白色繁花般的水浪和如樂的聲響,那聲響天然、澄澈,是水與石的生命共鳴,迴響在大山深處,悅耳、悅心。此情此景,是繁華都市中人無法企及的「奢侈」,是純淨的青山綠水賦予的生活的至高享受,是天人合一、和諧共生的完美詮釋。(王芸)

[责任编辑:郭昕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