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歲數已經不小了,但依然是個超級動物控,見到小貓小狗,雙腿就立刻被鐵鏈鎖住了似的,走不動道了,眼睛盯住人家的寵物看也看不夠,直到主人將它們拉走得遠遠的。然而說實話,我卻從來不喜歡猴子,不知是因其長得醜還是太「皮」,反正是不喜歡,家裏幾十隻毛絨動物中也沒有一隻猴子;幸運的是,全家兄弟姐妹連同他們的兒孫,一個屬猴的也沒有,真是太好了。
沒想到走了一趟神農架,竟徹底顛覆了我對猴類的觀念。
神農架的地域廣大,群峰連綿不絕,最高峰3000多米,不算太高,也不算特別險峻。這裏的山山嶺嶺都站滿了樹,連每個石縫兒里都擠滿了綠,形成一鼓包一鼓包的綠色弧線,仿佛一望無際的西蘭花之海。天空藍得純粹,純粹得無一絲恍惚,就像波斯貓的那隻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直到把你的心軟化得蕩漾個不停。雲彩飄得純粹,純粹得無一絲雜念,就像你的小狗直直地向你的懷裏撲來,毫無一點兒保留地信賴你。山溪奔跑得純粹,純粹得毫無芥蒂,從高達數百丈的山崖上縱身跳下,就像以身飼虎的佛陀,將他的血液乃至性命完美地奉獻出來。空氣透明得純粹,純粹得絲絲入扣,浸潤着天地萬物,就像那些能把你融化的詩句,直到地老天荒,滄海桑田……
「哦哦哦,都來,都來——」突然,天地間響起一聲呼哨,是從小木屋裏走出來的一位漢子,在喚「孩兒們」回家。頃刻間,山也搖了,地也動了,只見林林木木間騰起一道道金光,峰峰嶺嶺颳起一陣陣旋風——金絲猴群來了!
好幾十隻,或許有上百隻,迅即從數百丈的山頭上「飛」下來了,踩着樹梢,踏着草葉,一倏忽間,就紛紛來到我們面前,其速度之快,堪比只屬於我們人類和這個時代的高鐵列車!
感覺就像是飛來了一塊神話中的阿拉伯飛毯,在眼前毛茸茸的草地上「唰——」地打開來,定睛再看時,大大小小的金毛猴子,坐滿了一草地。最大者,壯碩的公猴王,好大的個子,站起來能達到成人的胸部,粗腰胖腹,胳膊大腿都圓滾滾,比我的胳膊還粗好多,一派風光地端坐在草地上,儼然一頭大象王,俯視着群猴,除了威嚴,還是威嚴。其他猴子,都比他小了好幾圈,活潑潑走動,撿拾草籽、花葉什麼的,不停地往嘴裏塞。還有兒童猴頑皮地追逐打鬧,跟我們人類「七八歲,狗也閒」的頑童有一拼。嬰兒猴則牢牢地粘在母猴的懷裏,任媽媽怎麼在樹林間竄上跳下也掉不下來,真是太可愛了!
神農架金絲猴是川金絲猴的一個獨立亞種,自有他們獨特的族規:以家庭為一個單元,由一隻壯碩的公猴王者為家長,率領眾多雌猴和小猴過日子。據說娶妻納妾最多的一隻公猴王,竟然有多達18隻母猴「伴駕」,可以說超豪奢了吧。在家庭之上,也講究「村」居,即多個家庭組成一個大群,「村」在一片地域裏。眼前這幾十隻上百隻,即是一個移動的村莊。
我拿着一小把花生米,高度興奮地、受寵若驚地,同時又戰戰兢兢地、小心翼翼地走進它們的陣仗,輕輕蹲下身,與金絲猴們親密接觸。它們倒一點兒也不反感,兀自大大方方地悠哉,游哉,吃喝哉,嬉戲哉。
有一隻成年猴邁着鵝步,走過來了,輕輕地掰開我半握着的拳頭,看看裏面有沒有什麼好吃的?它的小手是那麼柔軟,最初觸到我手的一剎那,令我渾身激靈一動,一股溫暖的電流從心頭滑過。它看到了花生米,並沒顯出狂喜,平平靜靜地抓起來,放進嘴裏嚼着,仿佛像喝個下午茶,享受完了,就理所當然離開了,也沒說聲謝謝。正當我有點兒失落時,另一隻猴兒又來了,當發現我手心裏空無一物,也沒表現出一丁點兒的失望、憤懣和氣惱,只是輕輕放開我的手,轉身去草地上撿拾草籽了。第三隻又過來了,同樣如此。每一隻都矜持得像見過大世面的富家子弟,在勞斯萊斯面前,眼都不眨一眨。
同伴們紛紛舉着手機,爭搶着與它們合照,猴兒們習慣性地瞅也不瞅,只顧忙活着自己的事情。於是便出現了這樣一幕美景:綠茸茸的茅草地,藍瑩瑩的天空,一大群披着金絲衣的猴子在歡快地覓食玩耍,中間夾雜着幾個皺皺巴巴的人,極力巴結着身邊的山大王。這情景我一輩子只經歷過兩次,另一次是某年在林肯紀念堂前,時值傍晚,一隊一字型大雁忽然自天邊飛來,優雅地落在一小片草地上,走動了幾步活動活動腳踝,就收起翅膀和雙腳,臥下休憩了。人們就在身邊,大人在走動聊天,孩子們追逐打鬧,大雁兀自把頭埋入翅膀,安心睡去,毫無戒備之心。我躡手躡腳走到它們中間,發現這些褐色的大雁,身軀竟然是那麼大個兒,每隻都有半人高,像一頭頭小羊似的,根本與天空中那寸長的「一條線」不是一個文本……
走進動物世界,何其難,又何其容易!
我想再要幾粒花生米,但他不給了,說猴子吃多了會腹瀉。他是誰?小木屋漢子,膚色黝黑,身材不高,五十多歲年紀,壯壯實實的一個「山民」。嗨,我當時犯的大錯誤,就是真把他當做一個普通的山民了,還跟他說:
「那麼問題來了,就王者一個猴幸福滿滿,其餘猴子怎麼辦呢?」
他大概覺得我這話太外行,沒吭聲。
是啊,神農架的金絲猴群真夠霸氣的,其「霸道條款」就是這麼規定的,公猴長到成年,就會被猴王逐出家庭,免得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戰。家家被逐出的公猴,孤苦伶仃的,在嚴酷的大山里很難生存,不得已便只能抱團取暖,組成一個雄性大家庭,大伙兒聚在一起湊合着過。等季節的風霜雨雪給它們練就出一身強健的筋骨,等歲月的曲折坎坷給它們披上一層堅硬的鎧甲,它們中的最出類拔萃者,就會跳出去向猴王挑戰,如果戰勝便取而代之。世世代代,神農架的金絲猴們就是這麼生存下來的。
那麼問題又來了,王猴只有一個,他的雄健確能保證小猴的質量不至于越來越弱化,但不能保證猴群數量的增長啊。再加上苟且偷生的眾公猴,畢竟不能保證一輩子都不生二心,它們也會聚嘯山林,打家劫舍,紛紛搶個「民女」做自己的壓寨夫人嗎?從理論上講是這麼回事,所以公猴群之間的戰爭時有發生,也是會有犧牲的。
如此下來,方方面面,年深日久,金絲猴的數量很難保證,減少很易,增長太難。外界生存環境的巨大改變,也是金絲猴面臨的巨大危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的大規模伐木工程,差點兒砍禿了神農架的山山嶺嶺,等人們意識到需要調回頭來護山植綠時,金絲猴的數量已經銳降到令人哭泣的地平線。當時只剩下二三百隻了,瀕臨滅絕,遂被宣佈為國家特級保護動物。
我在神農架林業歷史館看到一張張驚心動魄的圖片:一根根澡盆般、水缸般、臉盆般、水桶般、飯碗般、茶杯般……粗細的大樹中樹小樹,被砍倒、被斷枝、被剝皮、被切割成長長的樹段,往大山外面拉走。本來綠幽幽的生機勃勃的大山,被劃破了胸膛,被磨破了皮膚,露出了由大大小小砂石覆蓋的山道,那都是山山嶺嶺流出的血啊!於是,一座山又一座山,一道嶺又一道嶺,沒幾個春夏秋冬沒幾個花開花落,幾十萬年時光養育出來的神農架,禿了……
幸虧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了,大喇叭里傳來的不再是「抓革命,促生產」,變成了「綠保,綠植,綠護,綠養」。最讓人長歌當哭的,是神農架做出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決定:在全林場數百員工中,擢拔出了最驍勇的八位勇士。小伙子們都十八、二十郎當年紀,個個頭髮漆黑如烏鳥,眼睛明亮賽山溪,體壯,精明,勇毅,果敢,膽大,心細,具有責任心和事業心,不怕困難不怕犧牲。要派他們去做什麼呢?
開天闢地以來,神農帝搭架曬百草以來,中國第一次,人類第一次,跟蹤金絲猴群,不,是追蹤金絲猴群!試試能否跟它們親近?想方設法幫助它們繁榮富強起來。
責無旁貸,篳路藍縷,八勇士肩負無限榮光的使命,背起殷殷切切的目光,決絕地上路了——
他們真行啊,像那些渾身閃着金光的山大王一樣,逢山跨山,遇水躍水,臨淵越淵!只是我不知,當山大王們「飄」過林林木木的樹梢時,八勇士是怎麼跟着飛過去的?難道他們個個都練出了武林神話中的飛天走地工夫?當時神農架的深山老嶺里,根本沒有路哇,只有遍地的毒蛇、毒蠍、毒蟲,還時常會冷不丁竄出黑熊、野豬、花豹、狼,甚至傳說中的華南虎……最難以想像的還是速度,速度是描述物體運動快慢的物理量,猴寶們的速度當然是疾如風,快如電,眨眼之間就到了對面的山頭,它們是大山的精靈,人類笨拙的肉身怎麼追?平地你都追不上,眼睛你都追不上,何況你沉重的雙腿?
我實在、實在想像不出當時的情形來!
不過中國人最愛說一句話:「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信然!金絲猴雖是大山的精靈,八勇士更是神農架的神,當東君大帝的駕車「轟隆隆」駛過1800多天之後,當神農架山山嶺嶺的大樹中樹小樹又長胖了5圈之後,八勇士終於神奇地成功了,他們帶回了兩個金絲猴群!這是自有人類歷史以來,他們創造的生物學和動物學上的偉大奇蹟。到目前為止,全世界只有神農架的這兩個金絲猴群,接受了人類給予它們的食物和方方面面的照顧,從而接納了人類,信賴了人類,親近了人類,與人類建立起了共融共生的親密關係……
無可爭議的是,神農架金絲猴是世界上最漂亮、最高貴的猴子,你看,它們圓圓的頭上,頂着一大簇「T」字型金絲毛髮,簡直就是一頂顯赫的王冠。下面連接着兩個兵乓球般大的淡藍色毛圈,裏面鑲嵌着兩隻黑瑪瑙似的眼睛,還有兩隻黑寶石般的鼻孔。嘴被罩在一個雪白毛色的圓圈圈裏,閉上時呈現出一條美麗的紅線。兩腮上各有一片褐色的金毛,逐步向脖子下面浸潤過去。它們的胸膛是白色的短毛,一直鋪向兩隻壯碩的胳膊內側。胳膊外側則是一條很寬的深棕色長毛,不僅增加了它們毛色的多彩,更是一件對外宣示「我很厲害」的鎧甲,警告其他動物不要來侵犯它。就其「精神內涵」來說,金絲猴也比普通獼猴高貴得多,它們的溫和與柔軟,源自於非常懂得自愛,在全世界面前,它們永遠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舉手投足都很有分寸,用紳士和淑女的高標準嚴格要求着自己。它們永遠不偷不搶不弄奸耍滑,只認認真真靠自己的勤勞吃飯。它們永遠不張揚不自誇不炫耀,只低調地做好自己。它們永遠不欺瞞不扯謊不撒潑耍賴,不把族群氛圍和社會空氣攪得一團腐爛。它們也永遠不阿諛奉承不出賣自尊,絕不為了升官發財而不擇手段地像變色龍那樣跳來跳去……
我真心愛上了這些可愛的神農架精靈。一想到它們柔軟的小手輕輕掰開我的手指,那溫柔的感覺就立刻像過電一樣,在我心頭一道又一道滾過熱流。愛屋及烏,我甚至從此一改對猴子的偏見,像愛寵物貓狗一樣,恨不能跟它們親近,成為它們信賴的親人。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天上的流雲開始泛紅了。神農架的火燒雲好瑰麗,熊熊燃燒的彤雲紅光閃閃,亮得刺眼,而且像大群金絲猴寶們一樣疾速騰躍着,飛轉着,翻江倒海着,不一會兒就把整個兒西天燒成了一片火海。該下山了。
小木屋漢子呼哨一聲,猴兒們像聽到了集合號,一下子都停止了活動,沉靜下來,望向我們。大山忽然寂靜了,山山嶺嶺的林木也都停止了歌吟,世界一下子都跟着柔軟了。頃刻,只聽林木間颳起一陣大風,只見樹梢上金光閃閃,金絲猴們都「飛」走了。我們呆在草地上,揉揉眼睛,像做了一場金色的夢……
那隻名字叫「大膽兒」的猴兒也走了。它相當於我們人類「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第一個接受了八勇士贈與的蘋果,那是用茅草包裹做了偽裝的,儘管有點兒害怕,但「大膽兒」還是勇敢地咬了第一口。其他猴寶看到了,踟躕着蹭到它跟前,用懷疑的目光審視着,最後終於忍不住,猶猶豫豫地問它:「好吃?」看到它得意地點着頭,愜意享受着美味的樣子,猴兒們終於忍不住了,一哄而上,都去撿了吃起來。就這樣,它們慢慢接受了八勇士,漸漸信賴了他們送去的食物,也大着膽子跟着他們去遊玩——萬物都是有靈性的,你愛不愛對方,對方信任不信任你,其實看看對方的眼睛,一切都瞭然。
這太重要了!金絲猴們的生存艱難備嘗,尤其是到了冬天,天地蕭瑟,大山休眠,沒有了食物,猴兒們凍餓而死的幾率大增。20世紀60年代,神農架的金絲猴只剩下四五百隻,眼看就要面臨滅頂之災。現在通過幾十年的精心呵護,人工干預下,數量逐年遞增,已達到1400多隻,用小木屋漢子的話說:「這是幾代林業保護人的付出才換來的數字,只不過這增速還是太慢了。」所以到現在,金絲猴還是極度瀕危物種。
唉,可憐的猴兒們,又何其有幸的猴寶們!
「幾代林業保護人」,這句話在我心裏颳起大風,也再度引起了我的追悔莫及且內心不安——這即是我前面說過的自己犯的那個錯誤:告別神農架山山嶺嶺的歸途中,我才得知,那小木屋的貌似山民的漢子,就是當年的八勇士之一。
雖已是初秋,大山依然在奮力高舉着滿山的濃綠。或者也可以說,滿山的濃綠高舉着綿延起伏的山山嶺嶺。我是第一次來到神農架,來之前作了功課,攤開中國地圖,驚訝地發現從地域學上講,神農架竟然有着那麼大的地盤,從南到北,差不多半個西部都是它的疆域。全中國,也很少有人不知道神農架的,這可能與它神秘的「野人」傳說有關。呵呵,我對「野人」不以為然,即使他們真的存在,也不應該打擾他們,為什麼不能讓他們平平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呢,歲月靜好,眾生平等,高天厚土,萬物有福。神農架最令我感動的,我內心被極度震撼到的,還是「八勇士」。
那朴樸素素小木屋上,雖然沒掛上金碧輝煌的牌子,然而它是令人敬仰的「神農架國家公園科學研究院大龍潭金絲猴野外研究基地」。那被我錯認為山民的漢子,名叫黃天鵬,幾十年山風呼嘯,大雪紛飛,他一直在基地堅守,如今早已熬花了頭髮,仍不肯下山,指導着年輕的後來人。小木屋內現在做的工作,是全天候跟蹤監測金絲猴,收集基礎數據,配合科研機構大專院校開展相關課題研究。目前,基地有中科院大學、中南林業科技大學的研究生、博士生常年駐守。基地還通過互聯網,搭建了一個科研科普展示平台,面向全球開放,與全世界的科學家共同科研協作。
難怪黃天鵬一聲呼哨,猴寶們就都來了,幾十年嘔心瀝血的「老父親」,幾十載相依為命的「兒孫情」,堪比「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其他七勇士的情況是:楊敬龍、楊敬文、田思根已退休;劉強、餘輝亮、姚輝調到院機關,後二人升任副院長;吳鋒調到局保護與綜合利用科。因為長期在高海拔地域工作,當年這八位全林區最精壯的小伙子,如今身體都受到損害,分別患有心臟病和心血管疾病、關節病、風濕病等,不止一人做了心臟支架等手術。我一遍一遍地想:他們在我心目中,是共和國級別的英雄,如果當時我知道,我一定要向他們三鞠躬。
就沖這一點,我還要再去綠寶王國神農架,與山山嶺嶺的樹木一起,與清清澈澈的溪水一起,與潔潔淨淨的空氣一起,與優哉游哉的動植物一起,與可愛的寶貝金絲猴一起,莊嚴地補上這個大禮。
同時,我籲請所有去到神農架的人們,向八勇士致敬,向所有堅守在基層崗位上的護林員、保護者和一眾工作人員,致禮,致敬!(韓小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