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志勇
浩然之氣的大丈夫,公天下的人間正道,由聖而王的願景與因王而聖的現實吊詭,都是今天的教育所當仔細分辨的。
這幾日,媒體對讀經教育進行了大篇幅的反思式報道。報道在傳播中被冠以“聖賢夢碎”“殘酷試驗”等標題,批判指向極其明確,正文中對少兒“老實大量讀經”方法的質疑,引發了大量認同。但是,文中被報道主角“惟生”隨即發出公開聲明稱“不同意此文章表述”,“文章中對傳統文化教育所持基本否定的觀點,亦是我所堅決反對的”。
這正反映了當前國學教育甚至“中國式文藝複興”面臨的兩難處境。
二十多年來,部分家長們逐漸認知到,現行基礎教育存在弊端,譬如以頭腦的知識教授為主,語文教材選文短、小、輕、薄,不能深度滋養學生心靈,更缺乏對孩子人格的培育等等。因此,以人格養成為核心,強調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關注修齊治平與天地自然的傳統經典,受到一部分家長與老師的追捧。
然而,由於“五四”以來對傳統文化的過度批判,“洗澡水與孩子一起潑掉”,再經曆“破四舊”等運動摧殘,中國的經典教育,在實踐中元氣大傷。2004年始,首都師大的徐健順做吟誦采錄,發現連適合漢語特點的中國最基本讀書法,也已經只能是去最後一代人那裏“搶救”。兒童讀經教育,基本便是從廢墟中起步。這也部分導致了讀經教育只能從“小朋友,跟我念”開始的嚴酷現實。
在反傳統已達極點的時代,讀經教育從廢墟起步,本來值得敬佩。但是,在實踐過程中,不少讀經教育的踐行者,將背誦視為最主要的教學途徑,學生花六七年甚至更長時間,每天八小時,背完四書五經,老師卻不加講解,甚至反對學生讀其他書籍,將學生封閉於死的經典文句中,隔離於對生活與時代的正常感受與反思之外。對孩子而言,這的的確確是一場殘酷試驗,不僅難以達到人格養成的初衷,反而激出不少學生對傳統經典的深度反感。
每天只知道背誦,要求學生行為良好,卻不懂得用禮來引導,希望學生聰明,卻不知道去涵養其本來的善良,動輒體罰,像對待囚犯一樣,如果這樣來教學生,只能是“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仇而不欲見”……這些王陽明曾嚴厲批評過的“記誦之學”的做法,成為讀經教育中的頑疾。孔子提倡的樂學精神,哪去了?
這種國學教育,反過來又必然會增加對傳統文化本已非常隔膜的現代人的誤解。難道傳統就是這樣的嗎?傳統的教育,比起公立教育尚且不如?做傳統教育的人,自己都沒有一點點氣象,只是在機械複讀經典文句,怎么引領學生,涵養人格?更不要說如何與希臘文明及其在曆史中曆經千回百轉生發出來的現代文明對話了。
認同傳統文化的人,常常批判現代性中隱藏著“極端個人主義”。這樣高邁的期許,如何才能不淪為完全的空想?一面是傳統經典教育急需複興,一面卻是很多踐行者力不堪任,很多做法,反倒加深著國人對傳統經典及國學教育的百年誤解。這種兩難的困境,怎么破?
辦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中國的經典還在,只是不能硬塞給學生,需要從事國學教育的人,首先自己吃透儒、釋、道的基本精神。無論儒家的“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道家的“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勢成之”;還是釋家的“緣起性空,自性清淨”,都需要落實在日常生活裏,透過經典,抵達學生的生命,而且要有力地回應現代社會的基本問題。
它們的確與起源於對世界驚異而逐漸趨於主客對立的“愛智教育”有所差異,從起手處,就不僅僅是智力的,更是收攝理性於人生選擇的,是知行合一的。但由於中國傳統經典尤其是儒家經典,受到皇權政治的強烈牽引,而被各類權力做了扭曲解讀。浩然之氣的大丈夫,公天下的人間正道,由聖而王的願景與因王而聖的現實吊詭,都是今天的教育所當仔細分辨的。
僅僅懂得經典的含義,也未必就可以很好地教學生。孔子的因材施教,啟發式、情景式教學,天文、地理、政治、社會無所不包而又“吾道一以貫之”的六藝全科教學,是極高的教育藝術。好在,從孔子到朱熹到陽明,種種關於教育的方法也還在,再參照現代東西方豐富的教育方法,為國學教育開出一條光明大道,為中國的“文藝複興”培養出一棵棵優質的苗子,並非不可能之事。
只是,這一切,都需要誠實的心性,以勇猛奮進的精神,直面當前國學教育中存在的種種弊端,從一點一滴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