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個風景旖旎的下谷小鎮做志願者,這邊的山和松柏的山一樣高大巍峨,在神農架林區,處處是這樣延綿起伏的山嶺,溝壑,間或有瀑布,溪流鑲嵌其中,在本土的人口中鮮少聽到讚嘆,但是我想在他們心裏應該也是會為這美景折服。
一
神農架此時正值深秋,碰巧有長假,來往的車輛絡繹不絕。作為文旅系統的一員,看到外地車牌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尤其是很多北上廣深自駕來的遊客,自己居住的地方能被人喜歡和嚮往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我對這個地方有感情,看到她芳名遠播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前些日子,我在幾近露天的下谷服務點登記過往車牌,有時候看到不認得歸屬地的車牌會特意查一下,覺得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猜對了會覺得還蠻有趣的。這讓我想到在上海的時候,基本都是滬牌車,在上海的外地人也會想辦法弄滬牌車以此求得認同感,當時鄂牌車很少,我看到了就會覺得特別想家。有時候看到家鄉的車牌會覺得莫名的親切。後來我到神農架林區工作,都是鄂牌車,後綴又不一樣,因此,看到鄂C牌車就會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我給他們做諮詢,為他們指路,交通阻斷的時候攔截車輛進行勸返,有的人不太願意相信別人,質疑我的可信度,懷疑我是住托兒。吃飯的有飯托兒,喝酒的是酒托兒,我在酒店門口值班所以被誤解是住托兒。往往要費些口舌,但是解釋清楚後他們也會表示理解了。還有一組客人特別可愛,去的時候我攔截他們,油門一踩跑掉了,回來了特意停下說後悔沒聽我說道說道。不禁莞爾,人與人之間多點信任的話可能也會多一些可能性。看到有的家庭比較困頓,托兒帶口,一家子擠狹小的空間非常心疼,給他們遞一杯熱水,給小孩拿小顆糖果,拉拉孩子的手,父母允許的話會摸一摸頭。我可以為他們做的不多,但是人與人之間的熱能如同星星之火。我們可能此生不會再有交集,但是這火焰深埋心中,會以其他的方式得到歸屬。
我再次抬頭看看小鎮的山,小鎮的山尖尖有了濃厚的霧,如同羽被。松柏的山多少有些距離,雲雨俱來的時候是大氣磅礴的,有時雲霧盤踞山腰,經久不散,將大塊山石橫切,一半隱匿,一半漂浮,我總看的出神。長久的觀察雲霧游動的軌跡,靜靜的無言的對峙,被感動的說不出任何話。
在下谷,因了所處地勢較低,看山的時候幾近仰視,這時山就在我眼前,堅硬的質感觸手可及,這種山總有種親切感。我說我喜歡這裏,酒店的姐姐偏是不信,說這裏不熱鬧,集市規模不大,也沒有女孩子喜歡的可以打發時間的項目。可是我確實喜歡下谷,這裏的街道乾淨整齊,木質房屋憂鬱復古,人煙淡薄稀少,但也落得清淨自在。比起和人的相處,我更喜歡和自然相處。我喜歡這裏綠色的芭蕉樹,甚至可以想像到芭蕉葉打底蒸出來的饅頭的軟糯口感。路邊花壇上有淺浮雕仿秦漢時期玉壁上的龍紋,花壇做的斗的形狀,中間種了開四季的月季,有淺粉色的、絳紅色的,還有些許明黃色。我喜歡花,不偏愛某一種花,家花野花都喜歡,香的不香的都喜歡,淺淡的濃郁的都喜歡,看到就覺得愉悅,能食用則覺得更佳。
下谷的河水漲了,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河裏採集石頭,河水覆蓋了一切,吞噬了一切,淡綠色的,略偏黃,不急不緩,流向未知的遠方。時間為經線,業力為緯線,生活中的每一個坐標都值得細細體味,沒有哪一天是不值得過的,所以我總是很難忘記一些零星碎片:甜甜相機裏面紅色的柔軟的小蘑菇在潮濕地蘚旁生長,略帶潮濕的風掠過耳畔,KTV里流光溢彩的燈打在手背上熠熠發光,小麥啤酒汩汩而出的氣泡,玻璃碎裂的聲音,寵物店裏脾氣臭顏值高的藍貓柔軟的毛,一個吃了一口發現壞掉的蛇果,一個冰涼的覆蓋在睫毛上面的吻,男子頸脖處滲出的荷爾蒙氣息,平滑的甲面,旅途中撿拾的失去頂蓋的橡子,開了一半夭折的花。
二
飛鳥在天空中盤桓,久久不肯離去,一圈、兩圈、漫無目的,沒有方向,盲目而疲憊,個頭較小些的看起來像黑色的鳳尾蝴蝶,撲閃着翅膀,嘰嘰喳喳叫喚個不停。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一會兒聚攏在一起,一會兒又四散開來,不知道是在遊戲還是覓食,這是我聽不懂的語言,是鳥雀之間的秘密。
雨還是一直下個不停,小小的雨珠串聯在一起行成雨線,在光線折射下隱約可見,落在事物的表面又幻化成更具象的存在:山桃的葉子被打濕、月季的花瓣沾染淚珠、泥土變得泥濘、河水開始洶湧、積水的路面被過往的車輛拂起水花、鄰家的粗陶缸里的碗蓮隱匿了蹤跡,蓮葉巴掌大小浮萍般貼着波面起伏,有三兩尾小紅錦鯉游弋其中,另一尾通身雪白,兀自撒歡。雨滴融入其中,幻化成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漣漪,像是魚兒自在吐納的氣泡。
雲霧依然濃稠,貼伏着山巒,以兩厘米每秒的速度產生位移,我因此得知風在奔跑,裹挾着濕氣、寒冷、孤寂、絲絲縷縷將我每一個裸露的毛孔滲透。雲霧將山巒層次勾勒稱托的更為綽約,不知名的樹木掩映其中形成明暗不一的塊面,融化為焦、濃、重、淡、清五個色階。
山腳下有一道約莫十來米寬的小河,河流擁有碧綠的河水、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卵石、爬牆類植物匍匐在河堤兩岸,低矮的對稱排列的草本植物因了無人拾掇生長的愈發旺盛,岸芷汀蘭、鬱鬱蔥蔥,肆無忌憚的享受着微風雨露和流水的滋養。這個季節已不常見她們開花,如若來對了時節,想必一定是美麗成詩、旖旎成畫。
河岸兩邊是頗負土家族特色的建築:暗黑色琉璃瓦、幾何形飛檐、木質結構做的框架、牆身粉白、對開窗戶、木質的窗柩鏤刻寓意吉祥的幾何紋裝飾圖案,大方古樸、像土家的漢子一樣利落。幾乎每一棟的視覺中心點有鑲嵌四十平方厘米大小的木製儺神面具,儺文化在土家族生活中佔有不可言喻的位置,葬俗中的祭祀舞蹈薩米而耶更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三
我知曉下谷鄉政府門口有幾株美人蕉已經打籽,可是每次都是匆匆擦肩,多少有幾分惋惜。今兒個碰巧出來辦點事情,心心念念我的植物種子。
下谷這邊的房屋基本是臨街建造的,每家門前都會用粗陶的缸種上各色的植物。有泡菜罈子形狀的,裏面種上多肉,類似佛珠那一類,藤蔓的小顆粒,肉肉的十分討喜。有的是敞口大肚子的粗釉罈子,上面有梅、蘭、竹、菊等寓意吉祥的花卉圖案,往往設色單一,畫工也不考究,反倒落得古樸大方,敦厚而踏實。這種罈子種的多是低矮的菊類植物,矮矮胖胖,花朵緊密結實,葉子也不搶風頭,爆盆的時候會讓人開始嚮往在這裏生活:就這麼種些花、聽聽曲兒、養三兩貓狗、開一家不大的雜貨鋪,將每一天認真的消磨,將餘生一絲不苟的浪費掉。
而我鍾愛的是這壇開粉色花的美人蕉,以前慣是紅色的見得多,也有見過明黃色的,粉色的卻是第一次見,薄薄的一層層捲曲在一起,整體並沒有很大,很多已經開敗了,結了綠色的野核桃大小的果子,果子的果肉被風乾,留下乾癟的果實,被一層褐色的覆膜包裹起來。我採集他們,剝開包裹的表皮,黑褐色的橢圓形種子就這麼裸露出來,圓圓的,密度很大,用力擠壓也不會變形,我摘了很多放在手心,感覺像羊屎蛋蛋,細嗅卻是很乾淨沒有味道的。欣喜萬分的將它們存在兜里。
每一個種子都有夢想,我要將他們帶離故土,和我一起遷徙,我想將他們種在春天,松柏的春天往往短暫,也許他們會在夏天醒來,在此之前會做很長很長的夢。
這家主人種的有低矮的山茶,山茶有很多顏色的花,我偏愛素色的,素色的山茶比紅色的山茶花瓣更薄也更容易沾染露珠、薄如蟬翼,在陽光曝曬下熠熠生輝;有種生命力旺盛的蘭草,不是名貴的品種,已經開了很多分支,主人由着她生長,滿滿一盆垂落在地上;還有霍香,我喜歡霍香的味道,可是開了花的比沒開花的香味要淡一些,這個霍香開紫色的小花,每一個小花形狀像喇叭花又聚攏在一起,總體看又像勿忘我,花沒有香味,顏色也恬靜;有一窩薄荷,沒怎麼照料,葉子生了黃色的雀斑,奄奄一息,被隨意擱置在角落;顯眼的位置是黃金菊、花如其名、顏色金黃、擁有狹長的脈絡分明的花瓣,隨風搖曳、楚楚動人。
四
旅遊志願服務結束後,我在玻璃房裏清點需要帶回的物資,這邊的旅遊諮詢點是一個木製結構的大單間,四周用玻璃做的牆,承重是用鵝卵石堆砌的四個方形的柱子,屋子有尖尖的頂用來排除積水。我不知道誰設計了這個房子,但是這個活動的遙控玻璃門非常便利,實用性很強。我奢望有一間這樣臨街的畫室,四周是低矮的水窪用石頭堆砌了小池塘,裏面有不知名的水草,沒有人照顧,就這麼荒蕪着,不免有些荒涼。
如果可以在這裏種荷花,不用種特別大的品種,荷花的莖可以生長到一米來高,荷葉應當能長成二十公分左右半徑的圓,荷花打苞的時候尚且是綠色的,不會知道她將開出怎樣的花,可能是婀娜的粉色,或許是純粹的黃色,亦或是直截了當的白。但這都不重要,因為只要會開花,就讓人心懷期待。花瓣會薄如蟬翼,脈絡分明,會有昆蟲被吸引過來授粉,蓮房會逐漸蓬大成為蓮蓬。我喜歡蓮蓬白的米、綠的皮、苦的芯、清脆的口感,也喜歡把他們整個採摘下來風乾成乾花,干蓮蓬放在陶質的罐子裏,信手放在牆角、書房裏、茶案上、都是頗具趣味的擺設。蓮葉摘下來制茶,切大片、沖泡時候有清淡凜冽的香味兒。亦可留得殘荷聽雨聲,雨水濺落在葉面上、淅淅瀝瀝、順勢而下融入小塘,奏成宮、商、角、徵、一圈圈蕩漾開來,化為無限情深。
我在整理宣傳冊,寫工作總結,逐漸確認要離開這個事實。在這裏志願的這段時間不斷在腦海里閃現,我想起王靜姐姐給我倒了一杯開水,熱能在空氣里凝結成煙霧;我想起裹着雨衣站在路中央被車輛濺濕褲腳,褲子貼着小腿失去對寒冷的知覺;我想起騎行的一個小哥哥問我借護手霜,他擁有捲曲的褐色頭髮和同款顏色的瞳孔。
我想起我總是在告別,卻至今仍沒有習慣。
我在河邊走走停停,燈光把行人的影子拉的很長,河邊修葺有護欄和花壇,種了各色低矮的菊類。河水走的很急,在燈光下閃爍着白色的粼粼波光,遇到礁石就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是時光裂帛的聲音,這聲音容易感染人,容易讓思緒走的很遠。
我走的很慢,河流本身讓我覺得平靜,生活里值得開心的事很多,而我覺得像此刻可以心無旁騖的傾聽河水摩擦石頭的聲音就很幸福,可以撿起一顆石頭放在手心感受它的沁涼也能算幸福,可以擲石子在河心濺起漣漪自然也不失為一種幸福。(胡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