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架是我多年來想去而未能涉足的神秘之地。
最早知道神農架,是四十年前。大學畢業我乘火車從鄭州去成都報到,車到當時還叫襄樊的襄陽,轉向西邊的汽車城十堰,走有百十公里,便看到了鐵路南邊一望無際的秀美群山。一問,才知那片被森林裹得嚴實的高低錯落的大山名叫神農架,是中華民族人文始祖中的一個神農氏遍嘗百草、架曬選出草藥的地方。故鄉河南南陽鎮平縣也有山,山叫伏牛山,山也不小,也有道家仙人在主峰五垛修行的紀念地。但一比較,還是覺得神農架比伏牛山更莊嚴、更肅穆、更高貴、更重要、更秀麗一些。神農氏當然要比道家仙人更有文化內涵得多,神農架的樹木似乎也要比伏牛山上的樹木高大、蔥鬱一些。神農架在列車窗外給我的驚鴻一瞥,已深深震撼了二十歲的我。
此後幾十年裏,我數不清多少回和神農架有過相遇,在閱讀中,在社交里,在數次未能成行的去神農架實地游的計劃里。神農架是個行政區,不是一個風景區或者單一的林區;神農架北倚道教名山武當山,南瀕長江三峽,東連荊襄戰略要衝,西通巴蜀獨成一體寶地,頂有世界自然遺產、世界地質公園、世界生物圈保護區三個世界級桂冠;神農架是華中天然水塔,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完工運行後,北京、天津、河北、河南的幾千萬人已經喝上了從神農架數不清的奇溪異泉流出的聖水。聽來的、讀來的景色,總是呆板和抽象,甚至是枯燥的。仔細想來,恐怕只有神農架的野人之謎,顯得靈動而富有無限的想像空間。野人之謎,也就是個謎罷了,因為在過去幾十年裏,野人在神農架也只是留下一些足印和毛髮,去神農架能和野人來個不期而遇,那是不可能發生的。坦白地說,像我這樣冷靜、理性的人,是不配享受自然美景所帶來的快樂。
因此,在今年的八月底,我在神農架看了一天奇山異谷、奇花異草、奇洞異穴,聽了幾耳朵關於神農架的奇傳異聞,吃了兩大桌神農架的奇珍異菜後,我心裏還是沒有太多的興奮感和幸運感。夜宿神農架的松柏鎮,我腦海里居然還閃現過:「看景不如聽景」的可恥想法。
生出這樣愧對神農架的可恥想法,是因為我看到了第二天要去大龍潭看金絲猴的採風安排。我心想:猴子有什麼好看的,哪怕是金絲猴。躺在床上,幾次和猴子相遇的不愉快,折騰得我幾個小時無法入睡。海南陵水南灣半島上的獼猴群,我近距離見過一次。那裏的獼猴不怕人,還常主動挑釁人,齜牙咧嘴發出怪叫嚇唬人,給我留下的印象很不好。四川峨眉山上的獼猴,我見到過兩次,次次都見個膽顫心驚。峨眉山的獼猴總是在猴王的帶領下,成群結隊搶奪遊客的包,從裏面翻找食物。第二次在峨眉山遇到猴子打劫,我近距離看到一隻成年猴子抓傷了一個姑娘的臉。
跟着高挑白皙的美女導遊和斯文儒雅的楊院長沿着大龍潭峽谷的一條溪水向林子深處走着的時候,我小聲給女導遊講了我對峨眉山獼猴的惡劣印象。楊院長聽到了,答我一句:「我們神農架的金絲猴可不一樣!」說罷,他雙手卡腰,屈身運氣,朝着山林發出三聲長短不一、帶着頓挫感的怪叫。我愣了片刻,只見溪水對面山林樹梢開始向我們站立的地方出現有節律的晃動,片刻之間,大大小小几十隻我在動物園見過的金絲猴從地上、從樹上,越過溪水,分成七八個小群,錯落着,或站或坐或臥,以不同的姿勢,停在我們面前的草地上。楊院長從籃子裏捧出花生、松子等乾果,朝一群一群的金絲猴撒去。幾十隻金絲猴發出奇奇怪怪的叫聲,開始吃乾果。楊院長又拎着另一隻筐,走向大大小小的猴群,嘴裏叫着一個個名字,把筐里的胡蘿蔔和蘋果,分發給猴子們。金絲猴用咿咿呀呀的叫聲和誇張的面部表情,回應着楊院長的叫聲。這一番奇異的操作,把我們一行十多個人都驚呆住了。楊院長居然懂猴語!看來,懂得鳥語的故鄉南陽的公葉長,確確實實存在過。
楊院長拎着空籃子走回來,笑着說:「你們觀察一會兒,說說我們神農架的金絲猴和你們見過的獼猴有什麼不同。」
眾人看了一會兒,七嘴八舌講了神農架的金絲猴和常見獼猴的諸多不同。金絲猴的顏值是獼猴所無法比擬的。成年雄性金絲猴,面部是淡藍色,頭頂到後背,都長着金色的長長毛髮,行走起來,沉穩有力,像個大將軍在巡視自己守衛的城池。成年雌性金絲猴,個頭要比雄性金絲猴小上一圈,頭上和身上的毛髮也短一些,顏色也偏了褐黃,面對滿地的乾果,總是先剝出果仁遞給幼小的金絲猴享用,通體散發着母性的光輝。年齡不同的幼小金絲猴,個個呆萌呆萌的,渾身都透着機靈。它們安靜地吃着食物,不爭也不搶,從容、淡定,甚至可稱高貴的氣質像是與生俱來,呼之欲出。看來,金絲猴被稱作猴子中的貴族,是絕對有道理的。
再看仔細些,這七八十隻神農架金絲猴,分出的小群,數量不一,離我們最近的一群大大小小有近二十隻,另外幾個猴群多的有七八隻,少的有五六隻,最小的一群只有兩大一小三隻。這七八個猴群,均只有一隻成年雄性金絲猴,按猴群只數的多少,保持着與我們這群人的距離,猴多勢眾的一群離我們最近。金絲猴的內部,是以家庭為基本單元組成的。金絲猴實行的是一夫多妻制,我們看到的這一個個猴群,有兩家只有三口,一雄一雌一孩子。發現這一現象後,我數了數離我們最近、生活條件最好的最大一家,雌猴竟然多達十一個之多!金絲猴內部的組織結構,顯然要比有猴王的峨眉山獼猴的組織結構,先進了不少。
聽了我們觀察出的結論後,楊院長說:「你們說的都對。神農架的金絲猴大部落,除了這一家一家的分群外,還有遠處的一個全雄金絲猴群。這個全雄猴群,現在正在不遠處擔任警戒任務。有的爬在樹梢上,擔任空中警戒任務,大多數分散在各個方向,擔任地面警戒任務。全雄群中領頭的那隻猴,前年還是最大一家的家長,它的妻妾有十三個。前年秋天,它被這隻公猴打敗了。」看着遠處落寞的全雄猴群,我脫口說道:「可憐的一群失敗者!」楊院長馬上糾正道:「不能這麼說。全雄猴群中,多半是剛剛成年、還不具備挑戰這些家長地位的雄猴。它們一般在四五歲時,就被父親趕出了家庭,在全雄猴群跟着那些失敗的老公猴學習各種各樣的本領,然後再來挑戰這一群一群里的家長。」
看着這一群已通人性的神農架金絲猴,飽餐一頓,嘯叫着消失在茫茫林海之後,我有些相信神農架真的有野人存在了。神農架這片神奇的地方,孕育了中醫中藥,滋養出這麼一群神農架特有的金絲猴,它就一定能讓比金絲猴更高級的靈長物種神農架野人生存下來。
離開神農架幾十天了,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大龍潭那群神農架金絲猴。有幾個夜晚,我夢見過和楊院長一起,和一大群呆萌呆萌的金絲猴在神農架的密林里奔跑、嬉鬧。
神農架,是一個值得二顧三顧的好地方,因為那裏有和大熊貓一樣珍貴的金絲猴。(柳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