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报官网 > 湖北 > 中华大地

香溪源絮語

2023-12-19
来源:香港商報網

    神農架是個神奇的地方,神農嘗百草的故地,《山海經》記敘的熊山,屈原吟詠的「山鬼」,還有「懸崖削立,林木眾茸,人蹤不至」(同治版《興山縣誌》)的奇觀,天曠雲低、峰迴逶迤、草木葳蕤的神怡,令人不勝盤桓留連。神農架何止有神奇的傳說,神農架還有千載齒有餘香的人文勝地。

    香溪源

    神農架近鄰就有昭君故里,看地圖可知興山縣昭君鎮離神農架木魚鎮非常近,距興山縣高鐵站也不遠,我從神農架回京,興山高鐵站前就矗立着王昭君的塑像。讀杜甫《詠懷古蹟五首》三:「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詩句,因為敬佩酈道元、徐霞客、顧炎武、顧祖禹等地理大家,知道昭君故里,也知道香溪。很多年前還寫過昭君故里考證小文發表過,但竟然不知王昭君家鄉香溪源頭即在神農架,這真應了古人陶弘景的名言:「讀書萬餘卷,一事不知,以為深恥」!

    香溪源在神農架林區內木魚鎮,驅車頗近。穿過街區左轉右拐就來到香溪源,景區入口處的介紹說:香溪源是香溪河發源地,穿興山,入秭歸香溪注入長江,全長共九十六公里。位於木魚鎮西兩公里處峽谷石縫之中。到源頭需沿斷崖削壁拾階而上,仰見奇峰聳蔽,雲霧繞膝,草木掩映,想起酈道元在《水經注》中描述汶水、淄水的詞句:「林藿綿濛,崖壁相望,或傾岑阻徑,或回嚴絕谷。清風鳴條,山壑俱響……」,移來香溪之狀,何其詩意盎然。那溪水自上而瀉,奔流愈發湍急,又是一番穿崖破谷般的雄壯氣象。崖壁林葉掩映下約上行一公里,始見源頭。現在景區設置循環設備,將瀉水抽至源頭,以加大溪水奔流面積和速度。據說香溪源初出無聲,於兩丈處才驟然激石拍岸,順峽谷咆哮直下。其實香溪源應該不止一處出水處,回去時離源頭咫尺間即見崖縫間有汩汩泉水流出。涓涓細流入江河,直到融匯進萬里長江,滔天巨浪奔騰入海。長江流域有眾多大支流,與之相比香溪實在是一條小河,排名很靠後。但因為屈原、王昭君皆生於香溪之畔,故而香溪源現已成為神農架山林里的打卡地。

    據說唐代茶聖陸羽也到過香溪源頭,品嘗溪水心曠神怡,遂將此水列為天下第十四泉。香溪源產茶,得天獨厚於地利。《神農百草經》說:「神農採藥,為民療疾,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解之。」還有傳說神農炎帝曾在香溪源洗藥,故又名「洗藥池」。在山崖間見到鐫有「洗藥池」,令人會心一笑。但香溪水哺育出了王昭君和屈原,則是毫無疑義的。

    下得源頭,吟得一闋《浣溪沙》以抒感懷:

    汩汩穿岩似放啼,昭君村畔尚流溪,

    胭脂映見桃花魚。

    氈漠胡笳隔故水,換來玉殞止烽鼙,

    漢家羞見女兒衣。

    詞未必見佳,聊抒心臆而已。從漢唐以下,據統計歷代所詠有關王昭君詩詞逾五百多人七百餘首,包括李白、歐陽修、白居易、李商隱、劉禹錫、駱賓王、蘇軾等頂級詩家,宋人詠昭君詩竟占宋代詠史詩的三十分之一。古人認為最著名而上乘者為杜甫的《詠懷古蹟》之三和王安石的《明妃曲》。杜甫詩很有名,也不再引。明人周珽盛讚杜甫詩是「古今詠昭君無出其右」,到了清代沈德潛編《唐詩別裁集》,更將杜詩捧到天上:「詠昭君詩,此為絕唱,余皆平平」,乾隆皇帝敕編《唐宋詩醇》,只收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蘇軾、陸游六人,他本身就推崇杜甫和蘇軾,更非常欣賞杜甫詠昭君詩,其評語云:「詠昭君詩,此首第一,歐陽修、王安石猶落第二乘」。

    明妃曲

    其實若非人云亦云,我個人認為王安石詩立意是高於杜甫的,乾隆若非偏愛杜甫,有沒有可能將「猶落第二乘」的王安石詠昭君詩改為第一?王安石《明妃曲》是兩首,不妨舉他最傳世的第一首: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着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王昭君本名嬙,昭君是她的字,因避晉文帝司馬昭名諱,後人改稱明君,又稱明妃。故王安石詩名《明妃曲》。杜甫與王安石地位太懸殊了,經歷、眼界、襟抱不同,寫詩立意立見高下。杜詩:「分明怨恨曲中論」,有同病相憐之慨,一個「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的落拓「涕泗流」之人,當然會借古喻己。而王安石高吟「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其胸襟闊大,絕無「夷夏之辯」思維!他也並不認為出塞和親是悲劇,又何其豁達。其第二首中的一句「人生失意無南北」,含意蘊籍,道出王昭君看透帝王冷酷的人生感喟,是寫王昭君詩中用筆高格之詠唱。

    王昭君是古代所謂四大美女,文人墨客感興趣者甚多,但所詠「平平」亦不少。封建時代對「和親」甚感恥辱,賈誼曾上書漢文帝為之痛心疾首嘆息流涕。以至於《漢書》竟將昭君列入《匈奴傳》《後漢書》列入《南匈奴傳》,可見對其之蔑視!漢朝自立國,與匈奴的戰爭連綿三百年,雙方都付出了大量軍民死亡的慘烈代價,其間被迫與匈奴下嫁公主和親兼送大量珍寶財物,換來間歇的和平相處。

    劉邦曾欲將親生女兒出塞和親,呂后哭泣不止,遂改宗室女兒冒充,以後形成定製。王昭君是唯一出塞和親的平民女兒,東漢蔡邕《琴操》說她是「齊國王穰女也」,但《琴操》有小說性質,恐不可信。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七說是齊國王田轉徙南郡,文穎注《漢書》說昭君是「南郡秭歸人」,齊王轉徙南郡應有誤。因《後漢書》「南匈奴傳」已明確說昭君是「以良家子選入掖庭。」何謂良家子?即是有家產、家世清白子女。《新五代史·後蜀世家·孟昶》:「多采良家子以充後宮」,《漢書·外戚傳·孝文竇皇后》:「呂太后時以良家子選入宮」。可見王昭君出身是富戶人家,兼有教養與文化。最重要的是王昭君自願要求出塞和親,並非如西漢筆記小說《西京雜記》所述是拒向畫師毛延壽行賄,毛將其繪至丑,不得寵幸,故漢元帝臨行時見之,大驚,但悔之晚矣。故怒而殺毛延壽,云云。這是真正的小說者言,千百年來流傳不衰。漢宮似無此制度,嚴謹的正史如《資治通鑑》《漢書》也並無記載。《後漢書·南匈奴傳》記載相對符合史實:「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於失信,遂與匈奴。」這段史實透露了幾個信息:昭君入宮數年從未被皇帝召見過,積怨之下憤而主動要求和親,並未有畫像之類發生;其次昭君確實美艷動人,連皇帝也想將她留下來;最重要的是根本不存在毛延壽其人其行。毛延壽其人的廣為流傳,是歷代詩人和戲劇家們在不厭其煩的渲染,戲劇如從元代馬致遠的《漢宮秋》、明代《王昭君出塞和戎記》、清代周文泉《琵琶語》等,皆以毛延壽為重頭戲。

    但和親出塞確實艱苦,天寒地凍,語言不通,舉目無親,風俗、飲食皆與內地迥異。尤其匈奴等異族風俗是單于一旦死去,繼位的兒子要續娶閼氏(單于之妻),這是漢人所不可接受的。如漢武帝時細君公主嫁老烏孫王為夫人,鬱鬱寡歡。老王逝,其孫接續娶,細君數年後即逝。漢武帝又將解憂公主嫁來。孫逝,又被繼位者續娶,繼位者逝又再被接位者續娶,這在漢人眼裏無異亂倫。細君曾對續嫁非常抵制,上書漢帝但被拒絕。漢高帝、惠帝、漢文帝、漢景帝時,多次以宗室女嫁匈奴頭領為妻,這些為漢匈和親做出犧牲的漢朝宗室女兒,在正史中無任何記錄,至今後人都不知道她們的名字!

    王昭君有幸被記入正史,她的命運如同那些公主,在大漠塞北住穹廬,衣皮裘,食肉酪。昭君出塞古來畫家多所繪之,畫面或滿天風雪,或黃沙蔽日,可見塞外環境之惡劣。她為呼韓邪生有一子。夫君逝後,又遵漢成帝詔嫁呼韓邪之子,復生二女。終生不能回故國故鄉,終死於大漠。昭君和親的貢獻是自她夫君始歷經數代,漢匈兩族人民自漢元帝、成帝、哀帝和平帝時期平安相望六十餘年,「是時邊城晏閉,牛羊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聲,黎庶亡干戈之役」(《漢書·匈奴傳》)。

    桃花魚

    蘇軾《昭君村》:「昭君本楚人,艷色照江水」,這江水就是孕育了王昭君的香溪。香溪之名頗有詩意。《太平寰宇記》說:「香溪,即王昭君所游處」。宋《妝樓記》也載:「王昭君臨水而居,恆於溪中盥手,溪水盡香,今名香溪。」《清史稿·地理志》興山條云:「香溪,一名縣前河……合白沙、九沖河,至城南,始為香溪。」香溪河流經興山、秭歸兩縣,最後於長江三峽的西陵峽口匯入長江。這明顯看出香溪之名是故鄉父老改成的,是因昭君洗手而溪水盡香。唐代大概還不叫香溪,否則唐末詩人崔塗寫《過昭君故宅》:「不堪逢舊宅,寥落滿江濱」,應該寫成詩意滿滿的「滿香溪」吧?

    宋陸游在《入蜀記》載:「去江岸五里許,隔一溪,所謂香溪也。源出昭君村,水味美,綠於品,色碧如黛。」看來香溪不僅香氣如蘭,還色碧水味美。封建時代的史官們囿於「夷夏之辨」,將昭君歸於蠻夷匈奴列傳中。但家鄉父老一直沒有忘記她。《湖北通志》載:「鄉人憐昭君,築台而望之」,據《興山縣誌》載,台上還曾有昭君祠,為漢代所建,看來她是受到尊重和懷念的。漢代築有昭君台,唐代建有昭君院,宋代立有昭君故里碑,明永樂十三年重修昭君院,清光緒十年又重立了昭君故里碑,可見昭君在故鄉的影響。據說村內外亦有不少遺蹟,村外有「琵琶橋」,傳說是昭君出塞回鄉省親曾於此經過。其實昭君從未再回故里。還有一座壘石為基的屋台,傳說是昭君樓,放眼遠眺可見十里之外的妃台。這些遺蹟,不知今天尚留存否?因為行色匆匆,不能由香溪源溯流一游,實為一憾。昭君是興山人,其實神農架林區原屬興山縣一部分,香溪源和昭君村原屬興山,上世紀70年代初成立全國唯一以「林區」命名的省轄行政區,從此香溪源歸屬神農架,昭君故里歸興山,但香溪源流水不絕,是得益於神農架的生態環境,使我們今人仍得以臨流勝境,神往古人。只可惜古人寫了那麼多詠昭君和昭君村的詩,據我查找竟無一首吟詠香溪源者。

    昭君故鄉也流傳不少有關傳說:昭君出生時恰逢皓月當空,昭君又臉似銀盤,膚似月光;而昭君從小即喜愛月亮,常登宅前一吊腳樓,對月理妝,望月歌唱。故村人稱此木樓為望月樓,將樓上一層稱為昭君梳妝枱。但已不復存在。樓前有如菱花鏡般的水井,是昭君小時與女伴擔水洗濯之地,名楠木井。後立青石碑一座,郭沫若夫人於立群生前寫「楠木井」隸書大字。郭沫若也題寫「昭君村」三字。據敦煌變文載,昭君生前非常想回故鄉,她可能想不到故鄉人民的深情厚意會綿延兩千載。

    故鄉的懷念還體現在當地流傳着不少動人的傳說。「胭脂映見桃花魚」,香溪中有一種珍貴稀有的小生物——桃花魚,每逢春暖花開時出現在水中,如一簇簇艷麗的花瓣,有紅有白,閃閃發光,與岸上盛開的桃花交相輝映,美艷異常,令人眩目。過去每逢此時,便有千百人到此捕撈,捧至家中珍藏觀賞。傳說桃花魚是王昭君的眼淚所化成。昭君出塞前曾向漢元帝請求回鄉省親,當她省親後告別親人乘船路過香溪時,看到兩岸桃花盛開,觸起一腔離愁別緒,想起與父母和故鄉分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聚。於是她抱起琵琶,深情脈脈地彈了一曲《桃花送》,點點淚珠隨着婉轉輕柔的琵琶聲滴入香溪,霎時就變成了一條條桃花魚。也有一種傳說是昭君在洗手時一串珍珠掉入溪中化為魚,這就不如眼淚感人了,王安石的詩不是很形象嗎——「淚濕春風鬢角垂」!

    其實,正史中記載昭君入宮後根本就沒有回過故鄉,桃花魚也並非魚類,而是一種構造簡單的古老小生物,學名稱為桃花水母。古籍對此早有記載,如南宋熊文稷就寫過《忠州桃花魚記》。據《湖北通志》等書記載,桃花魚產地共有十三處。已得到證實的有秭歸、宜昌、忠縣、杭州等地。我在香溪源很想見到桃花魚,但一是節令不合,二是奔流而下的溪水也不適合桃花魚生存,大概在平緩流動的溪水中才會出現。

    有關王昭君的傳說終歸是傳說,然而由此亦可看到昭君在故鄉人心目中的影響。其實何止故鄉父老懷念她,位於今內蒙古呼和浩特的昭君墓,即「青冢」,一直受到蒙漢民族的尊重,而且還不止一處,可見昭君在人們心中的位置。杜甫詩:「獨留青冢向黃昏」,那恐怕是他自己的感受吧?而且不僅在昭君家鄉和她出嫁之地,她的影響一直不衰,從1928年的電影《昭君出塞》到2007年的電視劇《王昭君》,已有八部公映;尚小雲的京劇名作《昭君出塞》更是膾炙人口流傳不衰;郭沫若、曹禺都寫過同名話劇《王昭君》,尤其是後者還是周恩來交待作者完成的。昭君若泉下有知,兩千年來人們依然沒有忘記她,當無遺憾吧?

    「今人不見古時月」,香溪曾經映美人。我們的祖先是逐水草而居的,香溪有源,潺潺不絕,昭君有幸,飲啜香溪;香溪源流出的「色碧如黛」之水孕育了王昭君,使她名傳青史。她以柔弱的雙肩,肩負和親使命,止戈大漠烽煙,黎民不受塗炭,譜寫了一曲民族和睦的歌行。願香溪源之水兮,黛色長碧,奔瀉長流!(朱小平)

    本文刊發於《海內與海外》2023年9月刊

[责任编辑:郭昕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