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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秘神農架

2023-12-19
来源:香港商報網

    一

    總覺得它遙不可及,不着天不着地。這次,終有一個機會,從中原出發,過南陽再過襄陽,就進入了崇山峻岭。高鐵列車在一個個隧道里鑽來鑽去,不是現代化的腳步,很難造訪這神秘之地。陰風呼嘯,山石顫動,天地一會兒黑一會兒白。想當年,金戈鐵馬在這些山巒之外廝殺,諸葛孔明隱居躬耕,也只將它作了近鄰。

    有時覺得黑暗永遠到不了盡頭。列車已經剎車減速,卻還沒有從大山的肚子裏鑽出來。這無邊無際的大山,該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出來仍是高高的嶺,車站架在兩個隧道之間,出站要下到深深的底層。下去再仰頭看,就看到了高高橫亙在兩山間的鋼筋鐵骨,這或也是「神農架」?

    神農架,在莽莽三千里的秦巴山間,東瞰荊襄,南鄰三峽,西望巴蜀,北顧武當,它神秘而雄奇,幽險而峻拔。對於常人來說,是一輩子都難於抵達的所在。時間走到今天,就變成了一個「一輩子不得不去的地方」。

    二

    神農架不叫山,不叫嶺,不稱峰,而稱「架」,這就顯出另類,顯出奇特,世上恐怕還沒有誰有此稱呼。神農架,它架在什麼地方?那個「架」,該是怎樣的所在?

    什麼東西帶了「神」字,就有了神秘莫測的感覺,將一派群山以神農氏命名,神秘多了一種崇敬。

    進到山裏,懷着好奇四處打量,真可謂峰巒疊嶂,叢林密佈。繞懸崖,穿森林,向左,又向右,世界到頭,又開始。雲霧繚繞,煙氣飄轉,一片遼闊都不見。山河冥遠,天地融合,亂石穿空……

    露水滴答,露水從高處落下的瞬間,光芒四濺。有些石頭像老人在望山,其中一柱巨石,昂然獨立,氣勢非凡。哦,也許那就是神農氏當年的雄姿。

    進來才知曉,原來這神農架,說的是五千年前炎帝神農架木為梯,架木為屋,尋山採藥。香溪的源頭,傳是神農的洗藥池。那個時候,疾病流行,人命苦短,作為部族首領的神農氏為救濟百姓,每天起早貪黑,往返於神農架茫茫林海,不斷地採摘、品嘗,以犧牲自己的健康為代價,分辨出藥草的性質。這是一個好故事,所以人們傳揚。

    小路一直往上攀,而香溪急着下山。它跳過一處處斷崖,一處處深澗,慌不擇路地丟下碎石和雜樹,只帶了散落的野花匆匆向前。屈原明曉它,所以屈原有了美妙的詩章,昭君喜歡它,因而昭君留下了麗影與芳香。

    也就有人說,神農架是中國最早藥學專著《神農本草經》的原創地。或此傳說影響廣泛,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就有外國植物學家歷盡艱險來到這裏,收集了不少世上罕見的珍稀植物。

    在神農架,新奇地聽到了漢民族神話史詩《黑暗傳》,上世紀八十年代,林區的胡崇峻搜集民歌,在神農架的松柏鎮張忠臣老人處,得到一本三千行的《黑暗傳》。手抄本以七字一句的民歌形式,敘述了史前至明代的重大歷史事件。之後他走訪了近二百位民間歌師和老人,搜集到八種《黑暗傳》文本。

    神農架的吳太地說,《黑暗傳》是長期流傳在神農架及其相鄰區域的百姓,為亡者守靈時演唱的待屍歌。根據研究者推斷,唱本始於明代,多以口頭和手抄本形式在民間流傳。在神農架鄉村,年滿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去世後,歌師打喪鼓才能唱《黑暗傳》。可他們不是唱的妖魂鬼怪,而是漢民族的神話傳說。太地說,歌手演唱時,先從散歌入手,再從距今較近的朝代唱起,一直唱到春秋戰國,唱到三皇五帝,再到人類起源,再到天崩地裂,混沌初開。這是一個帶有神秘色彩的習俗,在喪葬儀式中不是哭喪,而是唱詩,唱漢民族的輝煌史詩。不得不讓人驚嘆。

    太地說,無論從自然還是文化地理上看,神農架都不具備《黑暗傳》起源與發祥的條件,但神農架的特殊環境卻成為《黑暗傳》得以保存和流傳的重要因素。

    他們為我們引來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陳切松,這是個不愛說話的漢子,但是你只要跟他聊起《黑暗傳》,他就會打開話匣子,並且敞開歌喉,來上一段:

    神農教民把田耕,

    出來七十二毒種。

    看到黎民害瘟症,

    神農心裏好生疼。

    上山便把百草嘗,

    要用百草醫百病。

    陳切松能將《黑暗傳》倒背如流。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喜歡,喜歡神農架,喜歡神農架的文化遺產。

    三

    溪水在飛流,山瀑在跌濺,湍流潛入深谷,聲響融入松濤。怪的很,只有在這神農架,才會想到一個異樣的生命,或者希望會遇到那個異樣的生命。那就是「野人」。野人不野,沒有聽說他會野到什麼程度。這個「野」,無非是他存在的野,生活得野。當猿人物種已經發展為人類,他還沒有完成進化,依然「野」着。他已經習慣了野,或者說,習慣了能夠使他狂野自在的神農架。

    野人的傳說由來已久。人們把野人當成一種怪物,搜尋它的毛髮,查看他的腳印,甚至尋找他的排泄物。來到神龍架,就像是來探秘,來解惑。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尋,充滿了惶恐又充滿了期待。

    當世上所有關於野人的話題銷聲匿跡,只有這裏仍有野人的傳聞,因而引發了專家的一次次考察。專家艱難地踏足,卻還是不能有個全然的結論。

    野人成了神農山的一個符號。或許是這裏太大太深,且長期沒有道路,沒有開發。有了開發和修路動議,也只是上個世紀的事情。往前多少世紀,人們對神農架的認知都是一種空白。酈道元沒有來過,李白沒有來過,徐霞客也沒有來過,一般的山水是不能阻擋這些人的心志與豪情的。如果說神農架進入過文學,或就是屈原那充滿幻想色彩的《山鬼》。

    既然沒有聽到野人傷人事件,也沒有聽說野人做過什麼壞事,野人只是勾起了人們的一次次好奇。那麼,那個或那些躲在神農架深處的野人,也是一個善良的存在。

    板壁岩的箭竹林密不透風,傳說卻傳的哪裏都是。誰的毛髮掛在高處,讓絲絲縷縷的陽光都有了神秘的色彩。神農頂,我被一團迷霧罩住,好大好濃的霧,來得如此迅疾,不敢前行,也不敢後退。於是思緒紛亂,一個野人突然出現,也在想像之中。

    沒有看到野人,倒是看到了野猴,那麼大的一群金絲猴,看到人就從林間跑過來,來和你交朋友。它們沒有任何有失君子風範的舉動,不會爬到你的身上,掏摸你的挎包。你伸手它也伸手,兩隻手握在一起,親切的毛絨絨的感覺。你要照相它也陪伴,大大方方滿足你的願望。看到一張攝於冬天的照片,一群猴子排着隊列從山頂的雪野里經過,像是跟着「大王」巡山。

    天生橋、月亮洞、野馬河、神農壇、麂子溝,一處處看去,仔細感受這世上最後一個被踏足的大山。神農架的劉軍說,實際上,我們現在看到的也只是神農架的表象,神農架太大太深,至今仍然存在着諸多無人區,根本不可能看清它的真面目。科考隊來了多少批,都無法探清這秘境。

    李玉波說,即使沒有發現野人,人們也發現有華南虎,有黑熊和白熊,當然,更多地看到了狼和金錢豹,還有奇怪的白烏鴉。各種動物和飛禽,都會在這裏找到樂趣。哦,那就是一個真正的野生動植物園。真像是有人說的:登臨方知群山小,畢竟華中第一峰。

    四

    黎明剛剛拉開帷帳,大九湖畔就有了人聲。大九湖,那是神農架中的九位仙女,她們在海拔一千七百米的地方被群峰捧着,被日月寵着,所以人們說是「天上九湖」。

    九位仙女此時煙紗繚幔,看不清她們的真實面目。朦朧中,人們屏住呼吸,不敢發聲,實際上是被她的妙境禁言了。天光開化,漸漸看清四周的山峰。雲霧把山水連在了一起,鬧不清是天映了水,還是水映了天。等你發愣時,就又有一團霧氣再次遮掩了一切。

    什麼聲音,細細長長的鳴叫,在水上滑得好遠。而後有了回應,像是早晨的問候。聲音過後,霧氣中一隻白天鵝,正以它美妙的身姿,輕輕地劃開一整塊透亮的水玻璃。

    是的,就像是水上的慢動作,轉動着它那倨傲的脖子,打量着幾位早行人。哦,它居然慢慢朝我劃了過來,親切友好地以它深邃的目光打量着我。可惜我沒有帶什麼禮物給它。它就那麼靜靜地挨近岸邊,挨近我這個不速之客。而後,又有兩隻黑天鵝從遠處游來。看來,    神農架的天鵝也自帶了一種自信,它們相信神農架的一切。

    很想把九個湖九位仙女都看遍,但是九湖的面積實在是太大,等我跑到第三個湖,太陽已經升到高高的山頭,它把柔和而輝煌的光焰灑下來,為湖以及湖邊的草木染上一片紅黃。這個時候再看,山湖已經是另一種景象。

    大九湖周圍有很多漏水口,奇妙的漏水口,湖水源源不斷地流來,卻看不到積水,水全滲入了山下的暗河。其中一條就是堵河源,堵河一直流向丹江口水庫。所以這裏也稱南水北調的源頭之一:送往北方的十滴水,就有神農架的一滴。

    在神農谷,想像不到雲是如何出來,如何進去。給人照相,稍微慢一點,那人就被裹挾得不見蹤影。

    深深的峽谷間,還有一條穿行的川鄂古鹽道,從陽日灣到松香坪、鴨子口、長崖屋的一段,佈滿了當年神農架人運鹽的足跡和汗水,也留下了無數斷魂的歌謠和故事。有一首民謠這樣唱:「三道溝、九道梁,打杵子打在黃土上,那時還沒有周文王。」可見這條古道的久遠。

    竟然看到了農田,透過茂密的叢林往下看,就看到了人間煙火,看到了小小的村落。難道曾經的野人,早就搭蓋起一處家園繁衍生息?繩子樣的小道,走着小小的人影,是男是女?口中可曾吹着葉笛,手上挽着筐籃?

    還有茶園,春天的時候,採茶女會唱着山歌,散佈其間。由神農架的天然野茶變成的一片片茶園,變成了神農架的特產。

    五

    遠處,陽光如雷電穿透雲層,將一個個光柱打在水面上,水面就成了一個碩大的耀眼的銅鏡。各種飛鳥飛過,為這銅鏡雕上千姿百態的紋飾。高崖上的樹像張着翅膀馭風,風已經刮了上萬年,也沒有刮出神農架。

    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綠色,環繞着水,連通着峰。那些綠色都是什麼植物?問林區的女子譚雨軒,雨軒有着詩人氣質,她一一指點,並不時採摘一棵到手,隨口說出植物的名字,那名字就如一串美妙的詩言:圓穗蓼、三葉草、狹苞橐吾、地榆、菖蒲、泥炭蘚、拂子茅、小黑三棱、珠光香青、燈籠草……雨軒不光是說出名字,還指出它們的特性和藥用價值。

    雨軒還點述着一棵棵神奇的樹:秦嶺冷杉、麥吊雲杉、篦子三尖杉、珙桐、伯樂、領春木、鵝掌楸、連香、厚朴、巴東木蓮……有些樹的葉子、花果或皮,也可以入藥。

    獨特的氣候條件、複雜的地理地貌,巨大的海拔落差,使神農架成為眾多珍瀕物種的棲息地。雨軒說,神農架有兩千五百多種亞熱帶到寒溫帶的植物,其中二百二十九種珍稀瀕危植物,有國家重點保護植物一百六十三種,有十六種禁止貿易植物,多種限制貿易植物。

    問雨軒為何對植物如此關注,雨軒說,作為神農架人,對神農氏有着本然的崇敬心理,而神農架也確實有着這麼多的野生植物,便由衷地喜歡,一棵棵一葉葉地去探究,慢慢地,就都記下了,凡是誰問起來,就毫不保留地說給人家。雨軒說,她已經作了大量的筆記,採集了大量的標本,想着要出一本自己的書。

    我不禁感嘆,將近一千二百平方公里的神農架,綠色是最鮮明的底色。神農架林區的森林蓄積量在三千三百萬立方米以上。整個林區雖然只有七八萬人,但他們都知道自己所在的寶貴和重要,人人都有一種家園意識。這是一種本源意識,同他們的生命緊緊相連。

    在一處山林里,一群野餐的遊客起身離去,這時來了一位老者,細心地在那裏撿拾。那是遊人不經意留下的紙屑等垃圾。問起來才知,他叫陳華,是一名護林員,從年輕時就堅守在林區,走遍了紅坪林場的溝溝坎坎,自身已經被風霜雕刻,實際年齡還不到退休。聊起來,卻是無怨無悔。他開朗地笑着,說他們一線巡護員有一百二十多人,每個月都要在野外徒步巡護,近的當天可返回住地,遠程就得帶上帳篷,吃住都在林子裏。

    在神農架林區松柏林場,黃世翠正在把多隻花絨寄甲蟲放在松樹上。這位森林病蟲害的防治工程師說,花絨寄甲是天牛類昆蟲的重要寄生性天敵,在松樹林裏釋放它,可以防範松材線蟲病發生。松材線蟲侵入松樹後,會造成針葉失水、褪綠,繼而萎蔫。往往一棵松樹染病,就會傳染整片松林。我看到林子裏還有其他的人,在一同細緻而認真地做着這項事情。

    在生態博物館,看到牆上掛滿了獵套,還有鐵絲網、捕魚器等工具。李偉說,神農架地域廣大,生活在這裏的人祖祖輩輩都是靠山吃山,打獵捕魚成了習慣。神農架剛開始禁獵禁捕時,有些人還有牴觸。為了恢復神農架的生態,白天,工作人員上山巡護,登記區內的動植物,清理獵套,晚上便逐一入戶,跟他們拉家常、交朋友,村民王金貴是當地有名的獵戶,工作人員四次上門,王金貴終於被感動,主動交出了三個獵套。現在,盜獵捕魚的現象早已絕跡。

    正是護林防火的重防季節,邵定春帶領全所職工在各個道口值守,見到遊客便說:「您好,進山不能攜帶火柴、打火機,我們可以暫時幫您寄存。」邵定春是個林二代,十幾歲就子承父業,從砍樹人成為護林人。為了管護美麗的家園,他常常背着方便麵,風裏來、雨里去。邵定春說,有一次幾個遊客在鐵廠河轄區搞野炊,我耐心地向他們告知進入林區嚴禁帶火,他們表示支持,但還沒等我們離開一會兒,他們卻在原地取火。我就跑過來,直接撲滅了火堆。

    神農架把森林防火當成天大的事。不僅在神農頂等地設立瞭望塔,還聘請了三千多名生態護林員,走出一千八百多條巡護線路,探查火災隱患。常彬部長說,神農架已經連續四十二年無較大森林火災。

    凡我接觸的神農架人,都那麼熱情,充滿自信。我走過的地方,都整潔得只有山石,只有植物和流水,其他的煙頭紙屑絲毫不見。處處顯現出一種自然與天然。

    夜幕降臨,黑得像墨。讓你感覺這才是神農架,一派神秘的神農架。沒有星光,沒有人聲,甚至沒有一聲狗吠。黑鬱郁的峰嶺遮蔽在四周。這個時候你聽到了水聲,水聲濺濺,像是切切的私語。

    剛才在山間小路上走,黑暗中差點撞上一個人,那人伸出手臂笑着擋住了我,這才看清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姓王,七十有九,竟然眼不花耳不聾。同她聊起來,她說她就住在不遠,我順着她的手看去,隱約看到高處蹲着一座老屋。就一個人嗎?不啊,還有老伴。兩個孩子都在外面,好好過他們的日子。

    老人問我可是來山里耍?住在哪裏?告誡我晚上不敢亂走,有野物!這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我問她可見過野人,她說都是聽說,哪裏見過。我說這大山里空氣好,養人。她就笑,說那你也多住住,好好耍耍。老人又沒入了黑暗中。不過這時我覺得黑暗在發生變化,一點點地,顯出了淡藍的色光。

    再往上走,一座山峰頂上,竟然冒出來一輪紅月,是的,是紅月,像一枚紅寶石掛在那裏,那麼大,那麼溫潤。這就是神農架的月亮嗎?它沒有發出通常的銀輝,因其大,也就顯得近,顯得親切。這時便看到了老人住的房屋,看到那些錯落有致的粉牆黛瓦,層層疊疊的山林,還有山腰間掛着的瀑布。紅月,畫出了一幅動人的油畫。

    漸漸地,紅月變成白色的了,它發出了清雅的光。塵埃的影子,在光線里舞,它們是有生命的嗎?叫不上名字的飛鳥還在起落,有別於他處的小蟲還在鳴唱,野花,還有各種葉子,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響。這美妙的天籟之音,牽魂攝魄。

    到了這裏不知怎的,總是想表達,表達什麼?自己也說不清。有些話,塵世里已經說完,有些話,還沒有說。或是一種神神叨叨的囈語。當年,神農氏來時,是說呢,還是唱?還有那些野人,他們該怎樣表達自己的自在與狂放?

    一群群的人,鳥兒般乘着旅遊的風飛來飛去,他們有的落在這裏,有的錯過了這裏,有的覺得這裏神秘而不可及。我只是想說一聲,心源無風雨,浩氣養乾坤。來過一次神農架,就會覺得神志高揚,心胸拓展。說是探秘,實際上是給自己來一場洗禮。

    坐上高鐵,重新鑽山越澗。等完全從神農架出來,感覺是去了一趟神界,夢遊一般。(王劍冰)

    本刊發於《人民日報》2023年11月4日8版

[责任编辑:郭昕玥 ]